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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〇


  不知道坐了多久,將這河兩岸的幽林青竹灰院,河中的靜水苔石飄葉,一應風景都看透成了一個笑話,范閑才感覺自己坐得有些累了,臀下的那方石頭,忽然顯得格外尖刻,戳得有些痛。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後的灰塵,皺著眉搖了搖頭,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向著河畔又走了兩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涼的河水,潑在了臉上,似乎是要讓自己臉上的灼熱變得冰冷了一些。

  這時候,一方手帕從旁邊伸了過來,似乎是想讓他擦拭乾淨臉上的水滴。

  范閑沒有絲毫吃驚,接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擦,又探到河水裡擰了兩把,擰到微濕冰涼,才微笑著遞還了回去,說道:「你是最怕熱的,把臉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的范若若笑著從兄長的手裡接過打濕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臉頰,看樣子她來得應該有些匆忙,平日裡一臉的冰霜,此時卻被兩頰的紅暈塗抹得一乾二淨。

  「你怎麼來了?」范閑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牽著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沒有想到,范若若卻沒有瞧見兄長伸過來的手,已經走了上去。范閑微微一怔,笑著說道:「看來苦荷當年沒有藏私,你這才學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沒有接這個問題,回答范閑先前那句話:「哥哥昨天夜裡才回來,今天怎麼又跑了出來?京都裡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宮,藤大家的被那人煩得沒法子,只好找到了醫館。我是去一處打聽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準備去陳園來著,但在路口看見了沐風兒,知道你肯定在這裡,便下車來尋你。」

  范閑今天來陳園,院裡的人應該不知道才是,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小事,問道:「什麼事兒,找我找得這麼急?」

  兄妹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就如同五年前一樣,遙遙對著河那頭。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只是好久沒見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著說道。其實既然那人煩到了范家小姐的頭上,肯定是有極重要的事情,只是這位冰雪聰明的姑娘家發現,今日兄長竟然會來到太平別院靜思,那麼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惱,她自然不願意拿那些官場上的事情去煩他。

  范閒心想如今的慶國官場上確實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事兒,不由笑著搖搖頭,說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事兒,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個人坐有些氣悶。」

  這一坐又是半個時辰。范閑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說話,只覺得有個完全信任自己的妹妹坐在自己的身邊,確實能夠讓自己的情緒更穩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沒有什麼旁的念頭,她只是在心裡幽幽想著,只要能夠這樣安靜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許久之後,太陽早已穿過了竹林的高梢,往著西邊的方向緩緩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變成了無數斑駁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臉上。范閑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心頭一動,聽出了這聲歎息裡的太多苦惱,怨恨,無奈,不得已與沉重。她微微低頭,思忖很久後說道:「心裡有什麼事,說出來或許好些。」

  范閑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我的生母姓葉名輕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個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這個秘密的幾個人之一,為什麼兄長此時又要重複一遍。但她知道范閑肯定必有後話,所以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

  「當年我帶你來此地,對河遙遙一祭,拜的是她賜予我這個肉身,讓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遭。」范閑靜靜說道:「今日來此遙看,卻是敬她當年所行所為,拜她給我這個兒子留下了太多好處,給這世間的百姓也帶了一些不一樣的可能,更多的選擇。」

  范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

  「我這一生,沒有看見過她的模樣,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但我見到了太多她留下來的痕跡。」范閑低頭思忖片刻後,繼續說道:「這次去東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習慣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親。」

  他在心裡加了一句話,雖然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當年有人加害於她,你說我身為人子,應該如何去做?」范閑的眉頭皺到了極致,眉心一片陰鬱。

  范若若忽然感覺心頭有些緊張,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濕濕手帕,顫著聲音說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嗎?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經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閑沒有告訴妹妹,太后實際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說道:「可是還有些該死的人,沒有死。」

  范若若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肯定會聽到一個令自己心驚膽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閑說道:「只是最初那兩年裡,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親,不止是他,要把葉輕眉當成是自己的母親,也很困難。這和當年故事無關,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遺棄的挫敗感覺,這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就已經帶著自己的靈魂。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由時間鑄成的,這與血緣無關,與親疏無關。」范閑低頭疲憊說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當成妹妹,這一世都會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一樣。時間總是能改變許多事情,和陛下相處這麼久,我能察覺,他對我,和對他其他幾個兒子不一樣,尤其是這幾年,皇帝陛下改變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可愛:「你說,如果當年是陛下殺了我媽,我應該怎麼做?」

  范若若心頭一震,雙手下意識用力,把手帕擠出了最後幾滴河水。

  §卷七 第五十七章 墳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準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范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卻像是在冰窖裡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閑都墮入了黑洞裡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麼幫助。

  范閑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范閑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裡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豔的女子,卻恰好處於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決絕的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定相當的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范閑不會相信這個,他太瞭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葉輕眉,范閑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麼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的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范閑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

  一個微顫的聲音,將范閑從過往的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的手緊緊攥著范閑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范閑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的是什麼,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裡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原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裡的兄長,范閑隱約似乎抓到了什麼,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范閑,要他對范建好一些,因為范家為了他的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麼?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閑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后,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麼宮裡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鎮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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