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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九


  然而平靜的外表,卻被四顧劍很輕鬆地打破了,這位大宗師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笑望著北齊皇帝,嘶著聲音說道:「我這種老怪物沒什麼好見的,只是一個女皇帝,倒是千年以來第一個,能夠親眼見到陛下,我很高興。」

  此言一出,北齊小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惱怒而陰寒地狠狠盯著范閑,范閑卻是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四顧劍望著小皇帝微笑說道:「一,我已經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會多嘴到四處去說,我是一個喜歡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裡,不與人分享的怪人。」

  四顧劍沒有去看臉色變幻不停的小皇帝,繼續輕聲說道:「三,正因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們之間的說話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勸范閑造反,不知道陛下對這個提議有沒有興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微微的恐懼和不安,平靜說道:「朕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敗,大可以來我北齊過日子。」

  「我也是這般想的。不管是當城主還是當男皇后,想來都比當慶帝的奴才要舒服……只不過他不肯答應。」

  范閑坐在劍塚旁的坑邊,說道:「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書生。」

  「是啊。」四顧劍怪異地笑了起來,望著小皇帝說道:「所以我們打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去城裡海邊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沒有興趣。」

  「我能說沒有嗎?」小皇帝微怒說道。

  范閑在下面應了一聲:「當然不行。」

  ***

  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而神人之間不管是主動或是被動,總是要保持距離的,所以很明顯,這位坐在輪椅上的大宗師,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隨意地看過街景了,整個人顯得比較興奮。

  范閑和小皇帝二人此時在輪椅之後緩緩行走,間或對視一眼,卻沒說話。他們其實心中很震驚於,三人就這樣輕輕鬆松地離開了劍廬,而沒有讓劍廬和北齊的高手發現任何蹤跡。

  就算是四顧劍,能做到這一點,仍然讓范閑感到震驚。行走於東夷城的街巷之中,范閑能夠清楚地感應到,沒有人在跟蹤自己。當然,以四顧劍的境界,如果有人跟蹤超過片刻,只怕馬上便會被輪椅上的無垠劍意,劈成無數血團。

  三人來到了城郊的一株大樹之下,樹冠伸展極廣,青色遮天蔽日,便在此間休息,躲躲熾烈的日頭。

  四顧劍低著頭,看著輪椅旁邊的黃土泥以及樹根處的縫隙,忽然開口說道:「幾十年前,我就是在這棵樹下,第一次看見你媽和五竹這個死瞎子,只不過我忘了那時候是在看螞蟻搬家,還是在看蟲子堆糞球。」

  §卷七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樹

  深春時節,各式樹木都在伸展著腰肢,吐露著青葉。東夷城鄰近海畔,濕潤的海風日夜吹拂,更是讓此間的春天來得比別處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蘊時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這株大青樹不知道已經在這裡生長了多少年,樹幹挺拔而無刺天之意,無數萬片融融青葉在樹冠處攏成一個大傘蓋,顯得格外美麗,格外慈悲,擋住了天空中的那輪日頭,灑下一片陰影,遮蔽著進城出城的人們。

  這棵樹太大了,陰影的範圍甚至足有幾畝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樹下休息。樹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虯節根丫,就如同粗壯的龍身一般,沉穩實在,四顧劍范閑小皇帝三人便是在這些樹根旁暫歇,這個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引來路人們側目,大約是因為東夷城內一直有許多奇人異士的緣故。

  范閑坐在樹根之上,感受著臀下的陰涼,他不知道自己身後這棵大樹是什麼種類,也懶得去探根尋底,只是低頭去樹根裡尋找螞蟻或是搬糞球的屎殼郎,卻沒有什麼發現。

  「那時候她多大?」

  「五六歲?七八歲?」四顧劍坐在輪椅上,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似乎因為年代的久遠,而讓他的記憶力變得有些模糊,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道:「反正就是一個小姑娘。」

  「那時候你多大?」

  「應該是十幾歲?」四顧劍撓撓腦袋,說道:「你知道我腦子一向不大好使,這種複雜的問題總是記不住。」

  「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年齡是什麼複雜的問題。」

  「天才在某些方面,總是與眾人不同的。」四顧劍很明顯不在乎范閑的諷刺,冷笑說道。

  「天才的另一面就是白癡。」范閑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小時候是個白癡。」

  四顧劍沒有說什麼,只是和范閑的眼光會在一處,似乎想從樹根旁的縫隙中,尋找到一些當年的影子。

  小皇帝戰豆豆冷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二人大發癡氣,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三人行至此處,一路倒還平靜,以世俗裡的道理論,小皇帝的身份自然是最尊貴的,但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范閑,都不怎麼在乎這個。

  四顧劍和范閑似乎找螞蟻找起了興致。一直停留在青青大樹之下,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小皇帝微微皺眉,想著劍廬外的臣子只怕還在擔心自己,加上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又擔心這老少二人會不會將自己的命門透露出去,心中微感憂慮,輕聲說道:「葉小姐已經不在了,你們在這裡再看三年,也不可能指望她重新活過來。」

  這句話似乎在陳述一件事情,卻又有些誅心之念,小皇帝的智謀與反應速度,在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劍廬裡,四顧劍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勸說范閑造反之事,便被她抓到了某些隱約的線索,在此處試著點了一句。

  此言一出,四顧劍和范閑都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裡有些發慌。范閑聳聳肩說道:「我只是覺得螞蟻比人有意思些。」

  四顧劍望著范閑,讚歎說道:「當年你媽陪我找螞蟻的時候,有人這麼問我們,她也是這麼回答的。」

  隨著四顧劍有些愉悅的敘述,范閑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畫面。

  一個流著鼻涕的白癡,蹲在大青樹之下,觀看螞蟻搬家打架,說不定還會解開腰間的系帶,在螞蟻窩上撒一泡尿。四周經過的行人,東夷城內的居民,都知道這個大白癡的身份,從他的身邊經過時,眼中都帶著憐惜與厭惡的神情,卻沒有人肯上前陪他說話。

  然後一個瞎子少年僕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兒的手,從遠方來到了東夷城,來到了這棵大青樹之下,發現了這個正神情專注以至於根本不在乎旁邊發生什麼的……白癡。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好奇地蹲在這個白癡的身邊,問他:「你在看什麼呢?」

  白癡很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在看螞蟻。」

  小女孩兒喔了一聲,然後也開始陪他看螞蟻,一直看了很久。然後旁邊終於有人看不過去,提醒那位少年僕人,這個白癡是城中某位大人物家的少爺,只不過是個傻子,不要讓你家的小姐和他一起犯傻。

  小女孩兒聽到這句話後,也不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螞蟻比人要有意思多了。」

  很明顯,這句話裡面隱含的意思,要比這個小小身軀所呈現的年齡成熟太多。然而樹下的行人市民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只是覺得這不知是誰家的小姐,竟生得這般好看,這般乾淨,就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仙女兒一樣,居然和城主家最出名的白癡蹲在一起,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然後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一直冷得像塊冰一樣的瞎子少年僕人,也蹲到了兩個人的身邊,雖然他並不想蹲,但是蹲和站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既然她喜歡讓自己蹲,那便蹲吧。

  ***

  「那時候我們剛好也是三個人。」四顧劍在繼續他的回憶,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臉頰,沙啞說道:「就看了半天的螞蟻打架,然後我請他們去我家做客。」

  「你家?」

  「我那死老爹是以前東夷城的城主,你不知道?」

  「噢,聽說過,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那死老爹早就死在你的劍下,我一時沒有想起來。」

  「城主府很大,很豪華。」四顧劍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但我住的地方像狗窩,因為我是個白癡,死老爹最討厭我,而且我的媽只是個丫環。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嗯,這種類似的小說,我看過很多了。」范閑點點頭,東夷城內沒有人敢去議論四顧劍的過去,但不代表監察院對這方面沒有研究。他對於四顧劍的身世早就有了一個清楚的瞭解,知道當年的白癡在城主府內過著怎樣倍受淩辱輕視的日子,只不過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四顧劍的親生母親是個丫環,那個丫環只怕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你媽和五竹,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認識的朋友。」四顧劍忽然很嚴肅說道:「雖然我住的地方很糟糕,甚至連杯茶都端不出來,但是他們沒有瞧不起我,還是跟我去了。」

  「或許因為我當時是白癡的關係,所以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但很明顯,城主府裡很多人認為這有問題,不可能接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住進府中,尤其是和白癡少爺住在一起。所以幾天之後,葉子和五竹就離開了城主府。我也無所謂,反正白天,我都是要出門看螞蟻的,順路也就去她們兩個租的屋子玩耍一番。」

  「我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您曾經和母親、五竹叔,有過這樣一段來往。」

  四顧劍擠著眉頭,冷聲說道:「難道五竹從來沒有對你提過當年東夷城的事情?」

  「沒有。」范閑坐在樹根之上,拿了根細木枝,無意識地挑弄著泥土,應道:「叔叔後來記性變得差了許多。」

  「噢,五竹這小子,居然記性會變差?」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豈不是和我當年的白癡模樣差不多。」

  范閑瞪了他一眼,旋即苦笑著搖搖頭,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和五竹叔……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困擾了他十幾年的一件事情,雖然隱約能猜到一點,而且在上京城外的西山絕壁中,肖恩臨死前也提到過一些,可是肖恩老人臨死前的敘述,只是說明了母親的來歷,卻沒有提到五竹叔。

  在肖恩的敘述中,當年他與苦荷二人千里苦熬,進入神廟的外圍,然後看見了葉輕眉。他們二人救了葉輕眉出廟,卻在半途之中失散。那時候的葉輕眉僅僅四歲,距離東夷城內,四顧劍看見她的時候,還有兩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

  在這一段時間內,葉輕眉在做什麼?五竹叔是怎樣來到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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