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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七


  范閑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稟報過,我有把握控制住北齊,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讓東夷城的獨立性有最大程度的保存。」

  四顧劍靜靜地望著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臉頰襯著那雙平靜的眸子,顯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夾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瘋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個女的,我真沒想到,所以我先前說佩服你。可是如果說,就憑這一點,你就要說服我,你有能力控制整個全域,似乎還差了一些。」四顧劍沙著聲音,嘲諷說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讓他滿意,怎麼唬弄得過去?」

  慶帝要求的自然是將東夷城吞入疆域之內。四顧劍也清楚在自己死後,東夷城及周邊小諸侯國,再也無法自保,只有等著被吞掉的命運,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齊出來橫生一道,東夷城一脈,當然要待價而沽,希望能夠儘量保存自己。

  這本身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又要讓皇帝老子滿意,還要四顧劍滿意,對於范閑來說,幾乎是個難以完成的任務,正所謂,順了哥情失嫂意,樓裡姑娘左右逢源,也難以玩到如此境界。

  現在的關鍵還是四顧劍,只要他點頭了,一切都好說。范閑在心裡這般想著,很自然地推著輪椅,在劍塚四周的黃土道上開始行走,推著重傷難愈的四顧劍開始曬太陽。

  四顧劍閉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照拂在身上,忽然開口說道:「你推輪椅倒推得蠻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這幾個月你就留下來照顧我?」

  范閑笑了笑,應道:「照顧您這幾個月倒也無妨。只是那些東西,您總得看看,東夷城千萬百姓都看著您,等著您,您總得有些想法才是。」

  「至於推輪椅,我在京都就推慣了。」

  「噢,想起來,那條老黑狗的腿早就斷了。」四顧劍忽然歎息道:「這二十年間,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其實就是搞錯了目標,我一直把你們皇帝當成最大的目標,卻沒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就把陳萍萍殺了,或許眼下你們皇帝也不至於囂張到這種程度。」

  很平淡的話語裡藏著很強大的信心,似乎像監察院院長這種恐怖的人物,四顧劍要殺便能殺似的。

  不知為何,劍塚四周海風微頓,隨著四顧劍話語中的劍意凝然難動。范閑的心被狠狠地刺中,臉色變得慘白起來,這才感受到大宗師的真實境界。一念一動,四周的環境竟也隨之而生感應,殺意大起,難以承荷。

  他的雙手用力地摁在輪椅的背上,強行支撐著,極為困難地說道:「以您的修為,如果專心去殺陳院長,他自然不可能活太久,可問題是,您殺了他,葉流雲自然要來殺你東夷城的人。」

  他艱難地呼吸了片刻後緩緩說道:「就算你家的人都死光了,可是你還有徒弟,東夷城還有城主府……劍聖大人,正如陛下所言,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世間,你們既然出現了,那也就無法胡亂出手了,只是個維繫平衡的死物。」

  「嗯,有道理。」四顧劍低著頭說道。

  范閑繼續艱難笑著說道:「有時候很替天下百姓感到慶倖,不論是苦荷大師,還是您,心頭總還有系掛的東西,比如北齊,比如東夷城,如果您真是一位按喜好來行事的白癡,卻又有大宗師的力量,只怕整個天下都會亂起來。」

  「當然。」他加重語氣說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妄想說服您什麼。」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昨天夜裡,你帶給我很多震驚。原來你所謂底牌,就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我承認,你有和我談判的資格,我也承認,我確實在乎東夷城的將來……這或許是一種習慣,一種哪怕死了也要帶入土下的習慣,我習慣了保護這座城裡的子民。」

  他回過頭,沙啞著聲音說道:「所以你只要讓我滿意,我也會讓你滿意的。」

  「名義上的歸順,駐軍,五十年不變。」范閑的心臟跳得快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異常迅速地拋出了幾個字眼兒。這些詞匯在青州的時候,就已經和王十三郎說過,今天只是在四顧劍的面前重複一遍。

  「駐軍?」四顧劍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格外尖銳,刺得范閑的雙眼一陣劇痛,再如何用真氣護體,也無法抵擋。

  他的臉色慘白,悶哼一聲,罵道:「你又不會殺我,這般折磨我是什麼意思?」

  四顧劍聽著這話不由一怔,聳肩說道:「只是習慣性地笑兩聲,和折磨有什麼關係?」

  ***

  「北齊皇帝居然是個女人,嘖嘖。」四顧劍似乎根本沒有把范閑的提議聽入耳中,依然還是沉浸在這個事實當中,似乎很是高興於在自己死之前,終於知道了某個秘密。

  范閑終於發現這位大宗師性情的古怪,轉瞬間想到戰豆豆此時還在房中補眠,想到昨夜這位大宗師難不成是聽了一夜的牆腳,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下意識去看四顧劍的眼睛下方,是不是有深深的黑眼圈,有沒有長雞眼。恰在此時,四顧劍也望了過來,看著范閑眼睛上的青眼圈,皺眉說道:「就算是個女皇帝,幾年才弄一次,也得悠著點兒。你要縱欲而亡,我便是想答應你,也答應不成。」

  此話一出,范閑大窘之餘,卻是靈光一現,聽清楚了最後那句話,嘴唇微顫,不知該如何接話。

  晨光漸盛,將輪椅的影子映在了劍塚之中,就像被穿在了那無數把劍上,看上去煞是可憐。范閑靜靜看著那處的影子,忽然想到入劍廬時,被狼桃和雲之瀾追殺,曾經在二門之後看到的熟悉身影。

  當時他甚至以為是那人來了,但此時看著劍塚中的影子,才知曉自己的猜測出了問題,當時出現在二門之後的,正是四顧劍本人,只是沒有想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感覺,和陳萍萍竟是如此相似。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四顧劍冷冷說道:「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沒有人能動你。」

  然而范閑卻沒有絲毫安全的感覺,靜靜地看著四顧劍,在心中快速地分析著,忽然開口說道:「沒有人能,不代表沒有人敢。雲之瀾敢軟禁十三郎,敢和齊人私下交易,敢當著你的面追殺我……」

  他的心中依然震驚不已。雖然四顧劍輕描淡寫地便將雲之瀾和狼桃逐出廬去,震懾全場,但是以他對大宗師境界的瞭解,四顧劍本不需要出現在二門之後,當時的那次出手,只證明了一點事實,四顧劍如今的實力,確已不如全盛之時。

  「我現在無法出廬,因為沒有人敢推著我走。」四顧劍的眼神變得有些怪異,又一次猜中了范閑心中的念頭,「你那老爹和葉流雲把我傷得太重,本來我是一個早就該死了的人,僥倖活到現在,可是卻已經動不得了,只有坐在這該死的輪椅上,就算我想殺人,可是我已經跑不動了……嗯,那些想被我殺的人,只要離我遠些,我也沒什麼法子。」

  范閑的心中忽然閃過一絲黯然,這樣一位大宗師,到最後竟落到了如此田地,自封於劍廬之中不得出。

  「當然,沒有人敢來試一下。」四顧劍閉著眼睛說道:「你只要在我身邊,依然就是安全的。」

  范閑忽然開口說道:「你還能活多少天?」

  四顧劍猛地睜開雙眼,似乎被這個大膽的問題激怒了,目光如天劍一般直刺范閑的內心最深處。

  范閑雙眼一陣刺痛,趕緊閉上了眼睛。

  許久之後,四顧劍幽幽說道:「大約還有百天之期。」

  范閑睜開了眼睛,有些不敢再去看這個喜怒難以自抑的大宗師。

  四顧劍怔怔地望著腳下的深坑,望著坑中那些迎風搖擺的劍枝,側耳聽著釘釘當當的脆響,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許是在想這一世當中無數的華麗片段,無數次的出劍,無數次的勝利,想著那些死在自己劍下的人,表情漸漸變得黯然起來。

  他這一生只敗過一次,在大東山之上,然而便敗得如此徹底,以至於如今不得不和一個晚輩,在這劍坑之旁,進行著如此令他感到屈辱的談話。

  「我曾經靠手中的劍,控制著東夷城和周遭的無數諸侯小國。」四顧劍忽然冷漠開口說道:「但到了生命最後一段時間,才發現,原來我能控制的,依然只有這座草廬和這個坑。」

  范閑低頭深深一禮,知道對方終於下定決心了,說道:「這一拜,替慶國軍民以及東夷城的百姓,拜謝劍聖大人慈悲。」

  「不用謝我。」四顧劍忽然自嘲笑了起來,說道:「如果南慶來人不是你,我是斷然不肯答應的。」

  范閑笑了笑,心想北齊小皇帝千里迢迢而來,你都避而不見,說明心裡早已經有了成算,為何還要這般說法?如今的局勢註定了,如果四顧劍想要東夷城免於兵刀之災,便只有這一條道路。

  四顧劍看著身旁這個愉快的年輕人,心情也有些怪異。他必須承認,這小子雖然實力比較差勁,但是運氣確實不錯,居然能用一晚上的時間,便把最大的問題——北齊的壓力——解決了一大半。他心裡又笑了起來,心想這個年輕人,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態度為什麼一直要擺在他那裡。

  四顧劍很想看到最後那一刻破題時,范閑大怒的神情是什麼模樣,只是……那時候他或許已經死了吧?他有些黯然地想著,然後轉過頭來,望著范閑說道:「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是你,哪怕是你的皇帝老子親自來跪求我,我也不會答應你們南慶的條件。」

  范閑不解。

  四顧劍低下了頭,怪異地笑了起來,說道:「葉輕眉的戶籍還一直在東夷城裡,說起來,你至少算半個東夷人。只是看來,你一直不知道這點。」

  §卷七 第四十三章 老傢伙

  你媽貴姓?我媽姓葉。

  在來東夷城之前,范閑早就料到,在這座城池裡,肯定會遇見和當年老葉家有關的人或事或過往,因為他知道得很清楚,母親葉輕眉在來到這個世間後,第一個落腳點便是東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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