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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七


  尤其是沈重被上杉虎當街刺死後,錦衣衛能力雖在,地位卻是日趨低下,如果北齊那位小皇帝,真的想在東夷城有所作為,衛華也不是一個好選擇。

  「兵來將擋。不管派誰來,終究比拼的是國力。還是不要再想了。」范閑飲了一口酒,眉宇間浮出淡淡的疲憊之意。

  王志昆微笑看著他,開口說道:「小范大人此去,必然馬到成功。」

  范閑苦笑了一聲。離京都前,包括胡大學士在內的所有人,都和這位王大都督一樣有信心,甚至皇帝陛下在禦書房裡做交代,也似乎根本沒有想過范閑會輸這一仗。

  他不瞭解,在慶國官員百姓的心中,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當年所繡的金邊,早已變成了一片金芒,所有人對他都有極強的信心,五年來的過往早已證明了,只要他親自出手,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慶曆十年的這個春,慶國朝野上下,似乎都在安靜地等待著東夷城的臣服,等待著小范大人馬車進入劍廬,不費一兵一卒,就開始接收一大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子民以及蘊積無數年的巨大財富。

  只是范閑自己卻不會做如此想法。雖然通過王十三郎,他感受過四顧劍此人的態度,也小心翼翼地向這位劍聖大人表示過自己的態度,雙方在某種程度上尋找到了利益的交叉點,然而此行東夷,要為慶國爭取的利益著實太大。

  換一個角度說,東夷城要付出的利益太大。這不是過家家,也不是涉及上百萬兩白銀的大生意,而是實實在在的歷史改變。一個真正的歷史大事件,就將發生在范閑的眼前,甚至是他的手中。

  當此時局,由不得范閑不惶恐,他時常在想,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夠開土擴疆,而且還可能是走的九七的路子?

  問題在於,四顧劍重傷將死,對於慶帝的恨意與怒意,只怕傾盡東海之水都難以洗清。這位大宗師雖然明知自己死後,東夷城必然要被兩大國家瓜分,他要為這座城,以及城旁的諸侯國考慮,所以才會邀請北齊南慶去參加他人生最後一次的開廬儀式。但他仍然要替東夷城的子民,最後一次爭取利益。

  范閑不由想起了離京前,在禦書房內與皇帝老子最後的一次深談,其時陛下的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雖然與眾大臣一般,對於范閑此行東夷充滿了信心,但是言談舉止間,卻根本不是很看重這次開廬儀式。

  皇帝的心思,范閑很瞭解,自信強大如陛下者,根本不在乎東夷城大廈將傾時所釋出的和解之意與最後的善意。

  在皇帝看來,這只是東夷城最後的悲鳴,如果慶國能夠花更少的代價,得到東夷城的土地與財富,那當然是極合算的事情,可是如果四顧劍提出的條件,讓慶帝覺得很無稽,慶帝並不憚於直接舉起手中的刀槍,將這聲悲鳴變成慘號。

  而以范閑的分析及對這兩位當世強者性情的瞭解,四顧劍即將提出的條件,肯定是慶帝無法接受的,這才是他此行所要面臨的最大問題。

  ***

  出使的隊伍不敢在燕京城裡耽擱太多時間,第二天一大清早,范閑便在王志昆和梅執禮相送下出了城池,會合了由江南一地趕過來的監察院四處部屬,往官道之上駛去。

  車隊向著南慶國境線附近行去,還未完全離開燕京大營護送的官兵,便又迎來了一支會合的隊伍。一位商人在眾人納悶的目光中,登上了范閑的馬車。

  「辛苦了。」范閑拍了拍史闡立的肩膀。這些年裡,范門四子有三位在慶國朝中打拼,而只有當年未中舉的史闡立成了范閑的私人助力,一直在江南和境外豪華郡中,與桑文一道開設抱月樓,暗中替范閑梳理情報來源。

  史闡立低聲對門師范閑交代了最近抱月樓的狀況,以及在東夷城內所打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

  「看來十三郎說的對,東夷城內部也有紛爭。這一次天下人都以為我大慶是要去摘果子,哪裡會想到這果子也可能是有毒的。」范閑聽了半晌後,自嘲一笑說道:「只是我看不清楚,那位東夷城的城主,究竟是哪裡來的勇氣,居然在四顧劍馬上便要離世的情況下,還敢和我大慶對著幹。」

  「北齊人肯定在暗中支持他。即便是劍廬內部,也有很多人不願意和我大慶靠近。」

  「這些事情不是由得他們願不願意的。」范閑歎了一口氣,「實力決定一切。四顧劍一死,北齊東夷再無大宗師,雙方只能在疆場上見。北齊國境寬闊,民富土肥,與我大慶倒是有一戰之力,而東夷城以貿易立城,富則富矣,強卻不怎麼強,哪裡是我慶軍的對手?」

  「關鍵問題是,四顧劍傷于陛下之局,劍廬上下恨我南慶入骨,只怕他們寧肯拼死一戰。也不願意就此屈服稱臣。」史闡立這些年過著大老闆的生活,養得胖了些,頭上也未生出白髮,較諸當年的青澀寒酸模樣,不知改變了多少,但唯一沒變的,則是對范閑的忠心與敬佩。自年前起,他便留在東夷城打探劍廬方面的意向,所以知道如今的劍廬死寂之下蘊著風險,不免有些替門師擔心。

  「關鍵還是四顧劍的態度。」范閑低著頭,閉著眼,隨著馬車的行進一起一伏,苦笑說道:「他若真是個擰脾氣的白癡,只怕還是要大打一場。不過如果真要打一場,那十三郎又算什麼呢?你這幾年傳來的消息如果確實的話,十三郎將是他的衣缽傳人,這麼強而有力的態度,逼著我都要替他東夷考慮再三,四顧劍總不至於白出了這步棋。」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東夷城倒向我大慶還是北齊,是一椿事兒,然而四顧劍之後的劍廬,究竟由誰掌管,這又是一椿大事。」史闡立憂心忡忡說道:「雖然十三大人深得四顧劍寵愛,但是雲之瀾才是劍廬首徒,他交遊廣闊,極得人心,又有無數師弟妹及晚輩造勢,加上城主府和北齊的支持,四顧劍如果死了,只怕雲之瀾不會給十三大人任何機會。」

  范閑睜開雙眼,眸中寒芒微作,自言自語道:「難道又要像很多年前殺盡滿門,劍廬才能定了歸屬?」

  這說的是很多年前東夷城的一椿舊事,大事,四顧劍令人髮指地連斬家族逾百人,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沒有放過,瘋子白癡的惡名不脛而走,同時也讓監察院揀了一位影子,直至今日。

  史闡立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東夷城城主肯定是不可能接受我們的條件的。」范閑輕聲說道:「有本講三國的說本裡提過,臣子們可以投降,因為他們還是在做臣子,只有那位城主,如果投降了,那他就什麼都不是了。」

  「還有個關鍵就是東夷城的傳承。」他揉了揉眉心,「如果雲之瀾真要和十三搶,我們這些外人,在事前也起不了什麼太大的作用。」

  史闡立沉吟片刻後,小聲問道:「老師離京前,陛下給的底線是什麼?」

  「稱臣,納貢,散軍,各諸侯國開國境,我慶軍入境進駐,王公一律集于京都居住。」范閑低著頭說道。

  史闡立大吸一口涼氣,心想這些條件開將出來,東夷城直接等若是廢了,陛下的胃口太大,想僅憑著強大的國力進行恐嚇,就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等喪權辱國的條件,只怕東夷城沒有人敢接受。

  「當然,年限可以再談,不見得爭于一時。」范閑輕聲說道,其實這是他與慶帝私下爭論許久之後,才替東夷城爭取了更多的時間。他頓了頓後,接著說道:「如果這些小王公們不敢去京都住,陛下在燕京替他們另修新府,自然是不會虧待他們。」

  史闡立壓下心頭的震驚,搖頭說道:「沒有人會答應。這等條件,等若是將他們的人頭端入於我大慶的案板之上,只怕他們寧肯拼死一戰,至少還有些希望。」

  范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道:「北齊人肯定不能眼睜睜看著東夷被我們吞了,這一次他們一定會做足手腳。」

  「他們能做什麼?」

  范閑掀開車窗的窗簾,望著官道上的青青樹木,隨意說道:「北齊那位小皇帝,會首先試圖在四顧劍臨終前,說服他與北齊聯手,由北齊給予東夷城大量支持。如果一旦被北齊人察覺,東夷城真的抗不住,準備答應我大慶朝的條約,那麼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破壞這次協議。」

  不等史闡立開口,他繼續輕聲說道:「殺了我,或者是殺了東夷城內某位重要的人物,挑起東夷城與我南慶之間本就濃烈的仇恨與血腥。只要戰爭開始了,東夷城便是再想投降,以陛下的性格,也不會答應。到那時,北齊人便可以騎在牆上,再做打算。」

  便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車隊向著東南方向轉了個彎,依著一座小山,畔著一道清流,往著宋國的方向行去。范閑眯著眼睛往後望去,燕京城依然清晰可見,那處大營裡的士兵們正等待著戰爭的來臨,或者是驚恐於戰爭的來臨。

  王家小姐要嫁入和親王府為側妃了,所以今天自然不可能來送范閑,但依然是很恭謹地托王大都督給范閑帶了禮物。每每思及這位起始刁蠻無雙,後來卻被自己整治得淒苦不堪的大小姐,范閑的心情便會覺得有些複雜。

  不管是什麼樣性情的人,不管是大宗師還是驕蠻權貴之女,如果他或她在這個世間,有一件一定想達成的目標,那麼他或她,肯定都願意為此事而付出平日裡根本不可能付出的代價。

  「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情。」范閑收回望向車窗外的目光,輕聲說道:「四顧劍又不是位大聖大賢的人物,如果他和我一樣,都信奉死後不怕洪水滔天這一條信條,那就麻煩了。」

  「嗯?」史闡立明顯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

  范閑苦笑了一聲,說道:「苦荷臨終前,步下兩著狠棋,拖得我大慶辛苦不堪,更是讓我頭痛異常。似他們這樣的大人物,看的比誰都遠,我很難相信,四顧劍敗于陛下之手,苟延殘喘至今日,整整想了兩年半時間,會這樣甘願認輸,而沒有什麼想法。」

  他害怕這些大宗師們的可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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