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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五


  有間醫館……已然成為京都一景。

  范閑聞聽此事,不禁大為感歎,心想魯老夫子說的對,文字總是不如拳頭有力量,微笑替賀宗緯傷感,堂堂一位門下中書大臣,卻遇著自己和弘成這樣兩個不講理,卻又貴不可言的皇族子孫,終究也只有吃癟的份。

  其實在這些天裡,賀宗緯曾經入過一次宮,大概也表達了婉拒指婚的意思。這一點並沒有出乎范閑的意料,以賀宗緯的刻厲心思,當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打擊范閑的機會,縱使范閑曾經提醒過他,他依然沒有放棄。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一見賀宗緯的黯然模樣,就猜到是范閑暗底下對自己親信大臣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恐嚇,龍顏大怒,急召范閑入宮,在禦書房內好生一通訓斥。

  范閑卻只是面無表情聽著,一如既往地用沉默反抗。指婚只是小事,但陛下意圖利用此事,完全壓垮他的心防,讓他成為一個隻識畏畏喏喏的愚忠之臣,卻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安排。

  他並不怎麼害怕皇帝陛下的不悅,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范閑手中的監察院與內庫,為慶國朝廷的健康發展與維繫,提供了最重要的秩序和金錢支援,即便是皇帝也深知此點,知道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得意的私生子。

  只是對於慶帝而言,他愈欣賞范閑,就愈希望范閑能對自己坦露所有的心思,聽從自己所有的安排。因為他總覺得安之這個孩子,有時候有些擰勁兒,性情有些太過疏脫,甚至隱隱有要跳出自己掌心控制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於一位強大的君王而言,並不是很舒服的感覺,所以他想讓范閑讓步。

  ***

  進入冬月,范閑依然沒有讓步,他依然抬著靖王府與宮裡打架。賀范兩家聯姻之事,在鬧得沸沸揚揚一場後,漸漸平息了下來,因為宮裡沒有後續的旨意。而世子門神依然在醫館處冷漠地看著進來的所有醫患,那些可憐的窮苦病人們,如果有姓賀的,都會取個假名,再去問診。

  天底下唯一不怕皇帝陛下的,大概就是靖王爺,畢竟他小時候就和自己的兄長打過很多次架,即便沒有打贏幾場,但拳頭至少嘗過龍肉的滋味,一旦親近,便少了敬懼之心,更何況無欲則剛,靖王一生事花事草事泥土,從不干涉朝政,陛下對於這位唯一的弟弟,大概總有幾分歉疚之心,所以除了皺眉頭之外,也不可能拿出更多的懲罰手段來。

  而李弘成在定州領軍三年,身先士卒,浴血殺敵,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擺明身架,就要與賀宗緯搶媳婦兒,皇帝陛下又能如何?只是礙于天子一言,駟馬難追,加上顏面上過不去,才會硬生生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京都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范閑呵了口白霧,站在馬車之旁,對身旁的王十三郎說道:「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過了,城主府那邊我大慶可以給些壓力,但你們劍廬內部的分歧,我就沒有什麼辦法,想必你也不願意讓我插手。」

  今天王十三郎便要離開慶國,回到東夷城劍廬之中,陪伴自己的恩師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范閑特意撥冗前來相送,二人孤立雪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當然,大部分的話是范閑說的。

  「我在劍廬等你。」王十三郎背好包裹,手裡緊緊握著那杆青幡,望著范閑溫和笑道:「早些來。」

  范閑也笑了起來,東夷城方面的事情,在王十三郎進宮之後,陛下終於點頭全權交給了自己,主動權終於確認被握在手中,他的心情著實不錯。

  「謝謝。」范閑微微一頓,接著說道:「希望以後不用謝你。」

  王十三郎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謝字是針對什麼,搖了搖頭,走入了風雪之中。

  §卷七 第二十九章 春來我去也

  貂皮大衣很暖和,看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風雪中的人影,范閑的心裡也很暖和,他這一世過得實在是有些驚心動魄,勾心鬥角,雖然充實卻令心有些累,能夠和簡單而純粹的人物交往,實在是很難得的享受。

  收回投往遠方雪花中的目光,范閑忽然心頭一動,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感覺,似乎明年春時劍廬最後一次開廬,自己也許會獲得一些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他走到黑色的馬車旁,抬起右膝,低著頭很仔細地在車階上刮弄著靴底的雪泥,渣渣作響。一邊刮著雪,他一邊沉默地思考著,許久之後才掀開車廂厚厚的棉簾,低頭鑽了進去。一股熱風撲面而來,闊大的監察院馬車內,特製的小暖爐正在釋放著如春的氣息,比起車外的天寒地凍來說,完全是兩個世界。

  范閑接過毛巾,撣掉毛領上的雪花,說道:「人已經走遠了,我們可以回了吧?」

  葉靈兒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修飾著那雙明亮的眼,以及眼中複雜的情緒。她輕聲說道:「我又不是來送他的。」

  「不是來送十三哥,難道是來陪我賞雪?」范閑沒好氣地說道:「我是真不明白你們究竟是怎樣想的,這都一個多月了,還像初見面時青州城內那般。」

  「師傅,我可沒有想什麼。」葉靈兒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道。

  「明年四顧劍就要死了,東夷城內分了兩派意見,正在爭執不下。王十三郎此次回東夷,只怕也得煩心,雖然他是四顧劍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畢竟沒有什麼人脈。」范閑想了想後,緩緩說道:「只怕最後還是要爭上一場。」

  「你不能幫幫他?他為監察院做了這麼多事。」葉靈兒微微惶急問道。

  「這個不用你說。他是為我做事的人,我當然要給他回報。」范閑說道:「四顧劍給我的態度足夠誠懇,雖然這位老怪物肯定不想和陛下做什麼交易,但和我談談買賣,應該沒有問題。」

  他忽然看著葉靈兒,輕聲說道:「問題是他回東夷之後,估計就會長年定居在那處,你可想過這個問題。」

  「我為什麼要想這個問題?」自二皇子死後,葉靈兒便不復當年的灑脫疏朗模樣,而是變得沉默成熟許多,雖然在范閑這些熟人的面前,依然談笑無羈,但不論是范閑還是林婉兒,都能看出這位女子心底最深處的那抹陰影。

  直到青州與王十三郎見面,互為一對風景之後,葉靈兒的情緒似乎才從邊關的軍馬之中擺脫出來。范閑很樂意看到這種變化,但也知道以王十三郎的身份,兩個人的事情確實十分困難。

  他搖了搖頭,不再細述這個問題。倒是葉靈兒因為自己的心思,想到了最近困擾著這些年輕人的那椿事,看著范閑小意問道:「若若那件事情就這般拖著?」

  一提此事,范閑便是一腦門子官司,本來他以為靖王父子出面扮黑臉,皇帝陛下便會順水推舟,把這糊塗指婚給收回,沒有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執拗,藉口當年范家已經拒了靖王聯姻之請,根本不理會這些動靜。

  「先拖著吧。我們這麼多人的臉加在一起,總有些份量,陛下也不好強行推進。」范閑抿了抿嘴唇,心想如果妹妹願意嫁給弘成,那這件事情便好辦許多,至少在陛下面前,爭起來也會有道理一些。

  「我是不知道賀宗緯這個人,不過聽說風評不錯,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這麼大的怒氣。」葉靈兒隨口說道。

  「怒氣?」范閑笑了笑,沒有言明,含糊不清說道:「賀范兩氏聯姻,豈不成了盒飯?」

  「什麼飯?」

  「八寶飯。」

  「對了,今天王大都督在一石居擺宴。婉兒要我提醒你,莫要到晚了。」葉靈兒認真說道。

  范閑心頭一凝,才想起這一椿子趣事來。話說為了大皇子納側妃,范閑勇字當頭,接過了管教王家大小姐的重任,只是緊接著便出現了宮中指婚,范閑陰怒之下,說話教訓便沒有留什麼餘地,生生將那位王曈兒氣得大嚎出府,也把京都守備史飛大將得罪得不輕。

  他本以為經此教訓後,王曈兒定會負氣大怒,再也不肯上府,沒料到過不得數日,王曈兒竟然又央求著史飛再次帶她進了范府,懇求小范大人收自己為徒,而且言辭懇切,說自己已經改變了極多,再也不敢像從前那般胡作非為。

  王家大小姐忽然變得如此懂事,倒是唬了范閑一大跳,心想這刁蠻大小姐看來真是愛煞了大皇子,不然斷不至於如此委屈自己。

  今日則是燕京大都督王志昆回京述職的第二天,大都督親自宴請范閑,便是想謝他代為管教子女。

  「這王曈兒是你的粉絲。」范閑皺著眉頭,「你有沒有見過?」

  葉靈兒能猜到粉絲是什麼意思,無奈笑著說道:「很多年前倒是見過,那時候她還只是個七八歲的黃毛小丫頭,誰會想到長大了脾氣竟變得如此之大。」

  「現在乖多了。」范閑閉著眼睛說道:「看來大小姐們都一樣,都有受虐狂,不下狠勁兒打幾頓,是斷然聽不進道理的。」

  葉靈兒臉色一窘,想到當年京都舊事,狠狠地瞪了范閑一眼,說道:「這是在說我?」

  范閑依然閉著眼睛,唇角卻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說道:「當年你是要打了再招,如今可是不打自招。」

  馬車就在二人的對話聲中,緩緩向京都折回,壓榨著路上的冰雪,沿著深深的痕跡前行。范閑感覺車廂中熱得有些過頭,掀開車窗一角,希望能透進些清涼的冬風,眼光卻順著車窗瞥見了一路銀枝雪樹,清美風景。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卻不自禁地聯想到了自身。賀宗緯那方面不好太逼迫,但他也不如何擔心,待明年解決了東夷城之事,替大慶立下一個大大的功勞,皇帝老子再如何刻厲寡恩,只怕也不忍再逼迫自己。

  只是這一路風雪,馬兒困難前行,范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皇帝套中的一匹馬,被迫努力地破開風雪,拖著一個龐大的馬車,向著遠方前進,而那遠方並不見得是馬兒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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