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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六


  這兩年裡,范若若以苦荷大師關門弟子的身份,主持著青山上的一應雜事,她身為一位南慶人,加上又是范閑的妹妹,所以雖然有北齊皇室的默允及狼桃大師兄的支持,依然有些辛苦。

  在主持山門之余,范若若時常會下山,為北齊的窮苦百姓治病,她收費便宜,醫術極高明,加上名頭又大,沒用多長時間,整個北齊都知道天一道門裡面,又出了一位宅心仁厚,慈悲心腸的醫女。

  這位當年京都的才女,在受到兄長很長時間的教誨之後,終於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標,一旦找到之後,她便變得極為執著,不然也不至於一回京都,不在家中停留,卻要去盯著醫館的進度。

  范閑有些好奇地揉著眉心,暗想如今的妹妹究竟是變成華扁鵲還是風華了呢?要知道這可是他當年最擔心的問題。

  ***

  今日之東川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明明不是什麼節慶日期,卻湧入了無數看熱鬧的人,不知道內情的人,只怕還會以為有雜耍班子正在裡面表演。東川路地近太學,這些來看熱鬧的人,也大多是太學裡的年輕學生,他們踮著腳,拉長了脖子往裡望去,期望能看一眼當年名聞京都的范家小姐,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江山代有才人出,四五年過去,當年京都出名的才子,一位賀宗緯已經入朝為官,紅極一時,另一位侯季常卻是遠在膠州,快要被人遺忘。至於京都最出名的幾位小姐,葉靈兒遠避青州,林婉兒嫁為人婦,再也不可能成為人們茶桌上的議題,如今在八卦圈內正當紅的,乃是王家小姐的野蠻,賀家小姐的懦弱,太學裡幾個皇族遠親的囂張。

  用范閑曾經抄襲的一句評語來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范若若是個例外,她當年以詩才聞名京都,後來卻大得太醫院青眼,偏又拜入苦荷門中,在北齊獲得了極好的名聲,故鄉的人們如何能忘記?今日午間,她在醫館甫一露面,便被太學裡一位教習認了出來,一傳十,十傳百,便成為了今日京都最轟動的新聞。

  范閑掀開車窗的布簾,皺著眉頭,有些惱火地看著堵在自家書局門口以及未掛招牌醫館門口的年輕士子們,心想這些人未免也太孟浪了,面色便有些不喜。

  看著他的神情,沐風兒低聲陰寒說道:「屬下馬上把這些人趕走。」

  范閑不置可否。藤子京輕聲說道:「我去清場。」范閑這才點了點頭。

  他這些年好不容易在讀書人心目中保持了自己的清流地位,成功地洗刷了不少監察院的黑暗色彩,怎麼捨得讓沐風兒敗壞。也不知道藤子京下車後說了幾句什麼,那些堵在東川路裡的行人和士子們頓時散了,將街口空出一大片地來。只是那些士子經過黑色馬車時,都極為恭敬地向馬車行禮,這才悄無聲息地退去。

  看樣子這些人是知道了馬車中人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尤其是那些士子本就將范閑看成了偶像,加上范閑如今還兼著太學裡的教授職務,哪裡還敢再停留——能讓書生摧眉折腰相事,證明范閑不僅僅是權貴那般簡單。

  ***

  東川路安靜了下來,范閑下了馬車,壓抑著心頭的激動,微笑著走入了書局對面的醫館,也不及查看婉兒將這地方整治得如何,目光便直接瞥了進去,不料卻沒有看著若若的臉,只瞧著那件看上去有些單薄的錦祅,略顯瘦弱的腰身。

  范若若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醫館外面的變化,此時早已經從失神中擺脫出來,正蹲在裡室裡整理那些藥材,她從北齊青山也帶回了一些南慶少見的珍貴藥物,此時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存放。

  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范若若沒有起身,直接說道:「還未開門,若不是急患,煩請過兩天再來。」

  聽著這聲音,范閑便高興,加上這句話裡所蘊的醫者心腸,讓他不禁滿意地笑了起來,在她身後說道:「真要有病,哪裡還等得及你回來治,莫非我自己的醫術就差了?」

  聽到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了的聲音,范若若身子微微一顫,馬上卻回復了平靜,站起身來,背著范閑整理了一下衣著,緩緩轉頭,款款拜了下去,說道:「哥哥來了。」

  雖刻意壓抑著情緒,但姑娘臉上的眉,眸中的曈,唇角的弧度,無一不顯示著她內心的喜悅。

  看著若若妹妹臉上的喜悅之色,范閑的心裡卻是無來由地一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他怔怔地看著妹妹,看著這張已經有幾年不曾見到的熟悉臉龐,看著那眉心熟悉的冰雪之意,在自己的面前化成了三春裡的淡暉,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他向前一步,輕輕摸了摸妹妹的腦袋。

  若若微微低頭,習慣性地側了側。

  就如同慶曆四年春天,范閑第一次來到京都,進入司南伯府時那樣,分隔已久的兄妹二人,只需要一些話語,一個小小的動作,便可以驅散掉時光所造成的些許陌生感,再次回到很多年前好動的猴子與病弱的小猴子之間的情境,回到那些天南地北,托雁而行的片言隻語中。

  范閑覓了個箱子坐了下來,看著依舊忙碌的妹妹,說道:「怎麼到得這麼早?」

  「哥哥不也提前回來了?」范若若笑著應了一聲,抬起手臂抿了抿汗濕散開的鬢角:「路上沒耽擱,就早到了幾天。」

  「千里南下,也不說在家裡好生歇兩天,這醫館裡的事情自然有你嫂子安排,你只管問診,不要操這個心。」

  范閑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妹妹雖然依然那般瘦,但精神顯得好了許多,而且或許是這兩年裡時常在鄉野僻壤裡行醫,膚色也黑了一些,甚至連眉宇裡常見的那層冰雪,也逐漸消失不見。

  雖然時常有書信往來,但是總不及在身旁照顧得周全,范閑心頭有些自責,當初逃婚離國全部是他一手安排,看著妹妹便歎起氣來,也不知道她這兩年過得好不好。

  「府裡的丫環婢女換了幾撥,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傻傻地在花廳坐了會兒,想想還是來書局看看,哪裡想到嫂子挑的地方就在醫館的對面。」范若若很自然地把兄長拉了起來,免得他坐壞了自己放藥的箱子,說道:「這藥讓你屁股坐了,還怎麼給人用?」

  「我是誰?我可是詩仙,如果傳出去,只怕別人還會專挑這箱藥來買。」范閑講了個極冷的笑話,然後驚訝說道:「你嫂子呢?思思呢?」

  范尚書攜柳氏回澹州養老,帶走了老宅裡一半的丫環僕人,加上莊子裡需要人手,丫環大了又要配親,不過幾年時間,整個范府對於范若若來說,已經變得有些陌生。

  范閑極為敏感地察覺到了這點,心想連四褀那個貪睡的大丫頭,如今也正經成了位縣令夫人,數年時間,京都變化著實太大,不要讓若若有些不習慣才好。

  「嫂子和思思帶著藤大家的去田莊了。」范若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解哥哥為何問了這麼傻一個問題,「今天我才和藤子京進城,當然沒有碰上她們。」

  但凡大家大族,在京都外自有自家的田莊山林產業,更何況是范氏這種大族,范閑往年也常在這些田莊裡遊玩,卻一時沒有想到,時日入冬,該是準備年關的時節,如今執掌范族產業的婉兒與思思這個好幫手,正是忙得要命。

  他有些頭痛地揉了揉眉心,說道:「你回來這是大事,再怎麼忙也該在府裡等著才是。」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沒好氣說道:「你我都提前了三天回來,誰能有那個神機妙算。」

  范閑拍屁股起身,眉開眼笑道:「我至少能算到,你這時應該餓了。」

  ***

  如今的范府前後兩宅早已經打通,那個花園也被改了模樣,就連內裡住的人也不大一樣。范閑依然習慣和婉兒思思住在新宅那邊,父親大人居住的老宅便空了出來,早已有僕婦將若若當年的房間整理得乾乾淨淨,一如原來,范若若跟著范閑入門一看,思及在京都渡過的十幾年歲月,眼圈便紅了起來。

  范閑卻是最看不得女人流淚的角色,當然,除了已經死了的丈母娘——他趕緊把若若唬弄去了花廳,此時府中無人,兄妹二人相對而坐,以酒互敬,胡吃海塞,講述分別之後的各自人生,倒也痛快。只是說到京都謀叛事時,若若擔憂無比,講到青山上的孤苦及北齊人的目光,范閑眼色有些惱怒。

  「弟弟如今在那邊如何?」范閑放下酒杯,問了一句。范思轍一直還在處理北方的產業,雖說兄弟二人一直有書信來往,情報相通,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從妹妹的言語中,范閑才知曉,原來思轍在北邊過得也有些辛苦,雖然北齊皇室明面上沒有做什麼手腳,但暗底下也是使了些不起眼的小絆子。

  范閑沉思片刻後說道:「玉不琢不成器,北齊小皇帝一時不會真的翻臉,就由他在那邊呆著。」

  這兩年裡范思轍回了兩次京都,慶曆九年的春節也是在澹州過的,只是如今范府一家人被迫天南海北相隔,便是聚上一聚也極為困難,每每思及此事,范閑心裡便是老大的不痛快。

  問題在於陛下總不可能在這樣緊張的時刻允他辭官,父親也確實不應該再呆在京都,留在澹州照顧祖母,總比時刻擔心落個不幸的下場要好些。

  范若若點了點頭,心裡對兄長的話是生不出一絲半點質疑。不論是弟弟還是自己,都是在兄長的安排下,才真正擁有了與一般權貴子弟完全不同的人生,最充實的那種。

  「今兒先休息,趕明兒再好好說話。這老王頭不在,有好些話我想找人說都沒處說去。」范閑有些口齒不清地咕噥了幾句,發洩了一下自己難得的鬱悶,在這世上的聊天對象,除了林大寶王啟年外,當然是五竹叔和被自己影響太多的妹妹最為合適。

  范閑甚至敢和這四個人講大逆不道的話語,問題在於大寶過憨,不會說然後咧,王啟年跑了,五竹叔遁了,妹妹不在……卻終於回來了。

  這種感覺真好。范閑難抑心頭喜悅,不知喝了多少酒,自然不肯吃解酒的藥丸,趁著酒意,居然趴在桌子上就進入了夢鄉。

  范若若看著一身酒氣的兄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吩咐下人將他抬回了房中,又親自替他蓋好被子,整理好他那頭烏黑的長髮,將頭髮裡的幾根針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就像幾年前范閑大婚之前受傷時那樣。

  回到自己的房中,范若若看著手頭耀著各式光芒的幾枝細針,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心想嫂子應該也知道這些毒針,難道他們親熱的時候,就不怕紮出問題?還是說每天晚上都得收拾一遍?

  她馬上醒悟到自己不該想這個問題,偷偷地羞紅了臉,趕緊將細針收入盒中——范閑最後的保命絕招,本來就是他們兄妹二人在後宅裡親手做出來的,她自然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房屋是舊的,被褥是新的,人是舊的,心事也是舊的。范若若靜靜地坐在桌旁,透著窗戶看著外面的庭園,想著哥哥先前酒酣快樂的模樣,有些出神。從談話中,她知道兄長這幾年在京都過得雖然順意,但總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讓他難以開懷。

  她歎了口氣,披了件夾衣,走出房間,在庭園裡的舊時月光下漫步。在她身後的房內,將殘的燭光在找影子訴說它的夢想有多亮。身上與往年一樣的月光,怎麼卻看得她越來越心慌。

  ***

  但范若若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只是虛妄,且不論自己的心思究竟能不能容於這個世間,最關鍵的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哥哥便習慣性地把自己當小孩子一樣照顧看待,霽月心懷裡,從未曾有過那等想法。

  她不由微澀無奈一笑,暗想趕緊把醫館開起來吧,世間還有那麼多需要自己幫助的可憐人們,何苦當此初冬之景,想自己這些難以宣諸于口的小兒家情思。

  一旦思及這些事務,灑落她清秀容顏的月光,都顯得平靜起來。數年北地生活,讓這位姑娘家的氣質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平靜之中不再有那種淡漠,卻多了幾分拿得起放得下的從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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