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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八


  「喀爾納?」范閑回頭,看著她光亮的額頭,幽幽說道:「居然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為了不讓速必達動疑,苦荷真是下盡了心思。」

  雖然海棠說得簡單,但范閑清楚,北蠻難抵天威冰寒,被迫南遷,途中死傷無數,但在草原上仍然留下了逾萬鐵騎,海棠能夠被這些北方部族公認為領袖,一定付出了極為艱辛的代價。

  而單于速必達的王庭,之所以可以在短時間內掃清草原上的反抗力量,其中很大的成分,是因為他力排眾議,接收了來自北方草原的兄弟,從而獲得了那逾萬北蠻鐵騎的支持。

  如今看來,這些支持只怕也有海棠的因素在內。

  「你是北齊聖女,忽然變成了北方部族的聖女,難道你不擔心被人揭穿身份?」范閑輕聲說道:「我相信你的智慧與能力,單于肯定離不開你的幫助,尤其是在看到某些成效之後,但是你的身份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揭穿什麼身份?」海棠直起了身子,微微一笑說道:「揭穿我是天一道傳人的身份?」

  范閑一怔,心想也對,即便單于速必達知道了朵朵的真實身份,也不會對他的選擇起任何影響。但是北方部落的逾萬鐵騎呢?那可是海棠滲入西胡之事最大的力量,如果讓他們知道這位喀爾納部落的王女是假冒的,該怎麼收場?

  按理來講,如果海棠被人揭穿身份,北齊人的陰謀就此破裂,應該是范閑和慶人最樂意看到的事情,但不知為何,范閑相信海棠不會犯這種錯誤,或者說,那位已經死了的苦荷大師,不會沒有想到這最容易出問題的一環,所以他靜靜聽著海棠的解釋。

  「你對喀爾納有什麼瞭解?」

  「以前北方草原部落中的王庭部族,只是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戰清風大帥掃蕩乾淨,從此以後,北方部落群龍無首,加之上杉虎鎮守北門天關,所以再也鬧不出什麼大事。」

  海棠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眼,說道:「你以前最喜歡問我什麼?」

  范閑的眉頭皺得極緊,不知道這兩個問題間有什麼關聯,但事關重大,他認真地想著,半晌後猶疑說道:「我最喜歡……問你究竟多少歲了。」他笑著解釋道:「雖然我不介意姐弟戀,但也怕你四五十歲了,就靠著駐顏有術,來欺騙我這個可憐人,老牛吃嫩草,嫩草何其無辜?」

  海棠的臉上紅暈微現,一閃即逝,旋即笑著說道:「我一直沒有答你,是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了。」

  范閑默然,他知道海棠是位孤女,自幼由苦荷大師細心照料,撫養長大成人。

  「我今年十九。」海棠忽然很認真地盯著他的雙眼說道:「我的母親,是當年喀爾納王庭逃出來的一位王女。」

  范閑有些沒聽清這句話,暗想十九?那自己在北海邊給她下春藥的時候,她才十四?自己算是調戲蘿莉還是毒害青少年?這丫頭果然比自己小……慢著,王女?母親?喀爾納王庭?

  他霍然站起身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海棠。海棠此時抱膝坐著,一臉恬靜地望著湖上的水鴨子飛舞,似乎沒有意識到,剛剛才告訴了范閑一個怎樣驚天的秘密。

  「你……是……真是喀爾納族的王女。」

  范閑顫著聲音說道。關於草原上的這一切,他都能盤算得清清楚楚,並且針對苦荷留下的陰謀,佈置下了所有的應對,甚至在合適的時機內揭穿海棠的身份,也是他的計中一環。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海棠能夠影響單于,能夠暗中幫助草原王庭建國,所依靠的根本不是假身份,她本來就是……位王女!

  海棠抱著雙膝,將頭輕輕地擱在膝上,看著身前的水泊金光,雙眼中微現迷惘之色,輕聲說道:「你果然比我鎮定,兩年前從師父口裡聽到自己的身世時,我的反應比你要大多了。」

  §卷七 第十一章 三天

  范閑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終於漸漸明白了人世間的一個道理,或許任何事都是命中註定,前緣切切之事。朵朵的身世看似離奇,但細細想來,也只不過是苦荷大師數十年前偶一動念罷了,只是這一個念頭卻飄飄渺渺地落在了後世,落在了自己面前,落在了面前這片草原之上。

  不需要去考慮海棠為什麼能夠讓北方部落的百姓相信她王女的身份,不需要去考慮她在兩年前是怎樣做到這一切,苦荷大師臨終前既然將這個變數拋了出來,當然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苦荷瞞過了他的兄長,留下了喀爾納王庭的一方血脈,怎麼可能不留下些信物之類的東西。

  關鍵是……

  「你的父母……?」范閑看著海棠那張難得一見惘然的面龐,輕聲問道。

  海棠抱膝未動,心裡卻是感受到了這個男子的情意,他沒有問草原上的事情,沒有逼問自己,卻是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帽子下姑娘家的臉顯得有些落寞。

  范閑沒有繼續問這個問題,關於海棠的父母,那一對喀爾納最後的貴族怎樣離開這個世界,是不是苦荷暗中下的黑手,已經不重要了,想必海棠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師尊與那種角色聯繫起來,只是她的心裡一定會有所猜測。

  「師父臨終前對我說了這些話,便讓我自己選擇究竟應該怎樣做。」海棠看著湖面上的水鴨子,眉頭漸漸蹙在了一起,不知為何,那些水鴨子不再在暮光中戲水,而是有些畏怯地往湖旁不多的水草叢裡躲去。

  「你的選擇是聽從了他的建議,回到了部落,然後來到了草原。」范閑低頭想著,松芝乃是喀爾納王姓,只是這個部落早在數十年前就被戰清風大帥屠殺乾淨,所以天底下沒有誰想到松芝仙令這個名字與胡人間的關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惜,望著海棠說道:「如果你要替母族復仇,也應該向北齊進行報復,何必針對我們大慶?」

  「復仇?我很少想這些幾十年前的事情。」海棠抿了抿帽檐下探出來的髮絲,看了范閑一眼,輕聲說道:「就像你一樣,我們都很清楚,仇恨這種東西,往往是洗也洗不乾淨,我只是去看看,那些與我同根同源的人們究竟是在怎樣生活……安之,胡人其實也是人,他們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這一路萬里南遷,沿途不知死了多少人,部落裡的女人孩子,難道他們就不該活下去?」

  「至於大齊……」她低頭自嘲笑道:「師尊雖然點明了我的身世,卻將天一道給了我,我如今還是大齊的聖女,如果真想禍害大齊,我何至於要跑到草原上來。」

  「我只想讓這些部落裡的人們,能夠有一個安穩的國度可以生活。」海棠盯著范閑的眼睛,「所以我想幫助速必達一統草原,結束草原內部連綿不絕的傾軋,給這片草原帶來和平。」

  「和平?」范閑的聲音一下子寒冷起來,「草原的統一與和平,必將導致日後與大慶之間的全面戰爭,這就是你所期望的將來?」

  「我會制衡速必達。」海棠低著頭。

  「幼稚。」范閑輕聲說著,話語裡的味道,像極了定州城內李弘成痛斥他時的嘲諷,「君王的野心,永遠不是你我所能制衡得了的。」

  「那你說我該如何做?難道眼睜睜看著慶軍日漸西侵,終有一日佔據整個大草原,將胡族的子民屠殺乾淨?」海棠的眉頭皺了起來,「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力,難道你還認為胡人和中原人的命貴賤有別?」

  「貴賤自然有別,與我親近的人,他的性命自然是珍貴的。」范閑毫不退讓,說道:「你只想著胡人如何生存,有沒有想過我慶國在西涼路上的屯軍百姓?一路西行,我不知看見多少房屋被焚,婦孺被殺。」

  「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和平,那我會把這一切毀掉。」范閑眼睛微眯,盯著海棠的臉,「這是千年而成的仇恨,我們這一代人根本沒有辦法消除……你站在草原王庭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慶國退讓,但我站在慶國的立場上,自然希望草原上繼續混亂下去。」

  海棠站起身來,微微抬頭看著范閑,說道:「你來草原已經有十幾天了,想必也查清楚了一些事情,那你為什麼不回去,還在這裡等我作甚?」

  「我要確認你所起的作用。」范閑的面色有些蒼白,說道:「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想過,其實你一直還是將自己看作北齊子民,根本沒有把自己看成喀爾納的王女。美其名曰,替草原尋找一片生存的空間,其實……還是為了北齊的後方安全,替北齊拖住我那位皇帝老子的腳步。」

  不等海棠開口,范閑一挑眉頭,阻住了她的說話:「這是下意識裡的行為……說到此點,我不得不佩服苦荷大師。」

  他憐惜地看著海棠:「你是聖女,你是天一道自苦荷之後,最出色的人物,但你的一生,似乎也和我一樣,都被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控制著,你的任何一步選擇都落在他的計算之中,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苦荷都在利用你,保存他那片大齊王朝。」

  苦荷養了海棠近二十年,太瞭解自己的女徒了,對於海棠知曉身世後的決定早已計算得清清楚楚,知道不論海棠怎樣選擇自己的道路,都會按照他的佈置,給予慶國很痛的一擊。

  海棠的面色越來越落寞,這兩年在草原上協助單于速必達,著實耗損了她太多的心神,今日在湖畔被范閑直接揭破了她皮袍下隱藏的心思,那一絲她自己都在回避的心思,才讓她發現……

  「我們都不是聖人,我們根本無法做到將天下之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如果說我是陰險的,其實你也是自私的。」范閑微嘲笑著說道:「你用西鬍子民的性命,去拖延我大慶鐵騎的步伐,倒是對北齊有利,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草原上的子民,難道真的需要一個強大的王庭,需要向東邊進軍?」

  「苦荷真的很厲害。」范閑閉上了雙眼,緩緩說道:「雖然他最終敗于陛下之手,但他即便死了,也給我大慶帶來了這麼多麻煩……不得不說,戰家這兩兄弟,實在是人世間最頂尖的人物。」

  慶帝一生南征北伐,難得一敗,唯一一次完敗,便是當年慘敗于大魏朝大帥戰清風之手。

  沒有想到戰清風死後數十年,苦荷臨死之前,又在慶國的西邊埋下了一顆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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