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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九


  靖王世子李弘成於三年之前投軍,三年來奮勇殺敵,身先士卒,行軍作戰頗有成算,名聲早已傳回了京都以及中原。世人皆贊,在大皇子西征之後,皇室終於又出了一位能夠領軍打仗的厲害人物。也正是因為有軍功在身,所以這位曾經與二皇子有些不清不楚關係的皇族子弟,才會得到陛下的信任,接替了葉重的位置,開始統領掌管整個定州西大營軍務事宜。

  然而已經三年了,這位當年風流倜儻、瀟灑清俊的世子爺,已經被邊塞的風沙,吹拂打磨成了另外一番模樣,而且他已經三年沒有回過京都。

  「三年時間,雖然邊關吃緊,但看你在大將軍府的模樣,不是沒有時間回京。」范閑把兩個碗滿上烈酒,輕聲說道:「為什麼不回去?」

  李弘成的手掌握著酒碗的邊緣,面色沉重,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回去做什麼?」

  范閑知道他心中所忌是何,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果陛下疑你,怎麼會讓你執掌定州事宜?」

  「美其名曰是大將軍,但我對軍隊的控制力度比起葉家來說,差得太遠。」李弘成低頭說道:「當然,我也不想把西大營變成自己的家兵,你也看見了,我在府中只有四個可以信任的親信。那個捉你們入府的校官,是葉家的人,我可以信他……卻不敢相信京都裡的那些大臣。」

  「這兩年時間,陛下一共進行了四次輪換。燕京一屬,南詔一屬,其餘的四路邊兵竟都是到我定州城來玩了一趟……」李弘成抬起頭來,盯著范閑的眼睛,「你雖然未曾掌過兵,但也應該知道,名將用熟兵。這鐵打的營盤還真是流水的兵,將不知兵,仗如何好打?」

  「這次你回京都,一定要幫我一個忙,向陛下進言……不能再輪轉了。」李弘成語氣沉重說道:「兵力補充確實因為輪轉,而變得綽綽有餘,可是打起仗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而且胡人十四部的攻勢越來越猛,越來越狡猾……」

  范閑截斷他的話語,說道:「我知道你給樞密院發過文,你給陛下的密奏我也看過,但你應該清楚,陛下這兩年間的輪換是為了什麼……燕京和滄州一帶處於膠著之中,陛下這是在用胡人磨刀,在練兵,為的是將來之事,你讓陛下停止下這招棋,基本上是很困難的事情。」

  「我不管什麼一統天下的偉業。」李弘成憤怒說道:「不錯,若到了大戰開幕之日,我也願意為陛下作馬前卒,拼死沙場,但是眼下這邊已經吃緊到了這種地步,如果西涼路真的被胡人打成了殘廢,還一統天下個屁啊!」

  此時園內只有范閑與他二人,所以他說話也格外直接,竟是把皇帝陛下的國策批成了狗屁。反正他知道范閑這人的性情,也不在乎對方聽進耳中。

  范閑苦笑說道:「我能有什麼法子?軍務這方面,陛下從來不允許我插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弘成歎了一口氣,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罵了一句髒話,低聲痛道:「用戰事練兵,是行得通的,但是十停新兵過來,回去七停,還有三停就死在草原之上……而如果還是用原先的定州老兵,或者是大殿下當年帶出來的征西軍舊屬,這些人原本就是不必死的。」

  「但是……」范閑知道自己必須點醒弘成某些事情,以免他將來不知不覺犯了忌諱,「僅僅用定州軍和征西軍舊屬……怎麼可能去攻打北齊東夷?兩年前京都叛亂,秦家叛軍死傷殆盡,軍隊內部驟然不穩,軍力急劇下降,陛下必然要用定州方面,重新拾起慶軍的鋒芒!這個事情不用再說,你也不要再向朝廷進言了,不止沒有什麼效果,反而會惹得陛下不喜。」

  「當然,陛下也不會看著你一個人在這裡吃苦。」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微嘲的笑意,「我不也來了?」

  李弘成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范閑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你現在多少天洗一次澡?」

  李弘成一愣:「沒記過,大概半個月一個月?」

  范閑抽了抽鼻子,笑駡道:「難怪你身上這麼臭。」

  李弘成瞪了他一眼。

  范閑笑道:「定州城有深井,根本不缺水,而且你可是大將軍,難道洗澡都不行?」

  「懶了。」李弘成笑著搖搖頭,說道:「如果你跟我一樣,曾經在草原荒漠上與胡人周旋半年,也會習慣不洗澡的日子,再說都是拿搶扛棒的活兒,身邊都是一群粗人,誰會在乎這個。」

  「下屬們不在乎,府裡的姬妾難道也不在乎?」范閑揀起一片胡瓜,塞到嘴裡嚼著,含糊不清說道。

  李弘成愣了愣,片刻後微笑說道:「府上沒有姬妾,老葉家的人都已經回京了,我就留了幾個下人。」

  范閑愕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靖王世子李弘成,當年在京都便以風流聞名,暗中替二皇子掌管半個天下的青樓紅粉,真可謂是枕邊夜夜新人,如今單身在定州,居然身邊一名姬妾都沒有?

  似乎猜到范閑在想什麼,李弘成用食指輕輕敲著酒碗,輕聲說道:「若若不喜歡,所以我戒了。」

  范閑無法言語,半晌後方自幽幽說道:「這件事情是我對不起你。」

  「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李弘成笑駡道。

  范閑搖了搖頭,不再說這個,開口說道:「當年第一次在一石居看見你時,你身邊是門下清客,瀟灑自如,沒想到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這副模樣沒什麼不好的。」李弘成想著這五六年來身邊發生的事情,也有些感慨,「當日一石居上,還有郭保坤、賀宗緯一行人……」

  如果不是李弘成提起,范閑或許已經忘了郭保坤是誰。

  「你打了郭保坤一拳頭,後來還把他鬧得家破人亡。」李弘成看著范閑似笑非笑說道:「賀宗緯如今卻成了朝廷的大紅人,陛下的寵臣。世事造化皆如此,我能置身事外,相對而言,還算不錯。」

  范閑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小子夠狠,在你入京之前,京都平靜了十來年。」李弘成繼續說道:「可自從你一入京,便開始接二連三地死人。不過想必你也沒有想到,賀宗緯那個雜碎,居然能爬到現在的位置。都察院在京裡掐著你監察院的脖子,他開始入門下中書議事,已經開始威脅到你……」

  不得不說,李弘成與范閑在對待賀大人的態度上出奇的一致。顯然,這是因為他們都非常記仇,記得當年賀宗緯想吃范若若這個雪天鵝的仇。

  范閑微嘲一笑,說道:「賀宗緯爬得高,將來也摔得快,我倒不擔心什麼。」

  「你當然不會怕他。」李弘成笑了起來,「雖然我沒有回京,但也聽說了三姓家奴這個綽號。這肯定是你取的。」

  范閑嘿嘿笑了兩聲,來了個默認。

  李弘成指著他的鼻子,歎息道:「你啊……還是那幾招。先就是把人的名聲搞臭,然後憑藉著皇帝陛下的恩寵,開始玩不講理的陰招。不過我提醒你,賀宗緯與我不同,與老二也不同,他是陛下樹起來的臣子,你可輕易動他不得。」

  這招確實是范閑常用的招術,當年他就是用這招,將陰殺妓女,名聲敗壞的事蹟,壓在了二皇子和李弘成的身上,最終逼得二皇子出了險招,然後李弘成被靖王爺囚禁在王府大半年。

  「不錯,如今朝廷裡有很多官員開始抱賀宗緯的大腿……三姓家奴?其實他一直跟的主子都是姓李,而且官員這種生物,哪裡會忌諱名聲這種事情。」范閑嘲諷說道:「只是這些官員大概沒有想到,不論朝廷的局勢怎樣發展,賀宗緯將來終究難逃死路一條。」

  「怎麼說?」

  范閑當著弘成的面,沒有絲毫隱瞞,直接冷笑說道:「陛下用都察院來制衡監察院,削監察院的權,這一點是事先就對我言明的。我很認可這一條,監察院一家獨大,對朝廷,對百姓都不是什麼好事。」

  「但監察院的凶名在此,陛下必須挑選一個敢和我作對的臣子出頭……所以挑了賀宗緯,因為此人知道,無論將來怎麼發展,我肯定都不會放過他。」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冷漠的味道:「所以他只有努力地往上爬,只是就算他的能力再強,將都察院發展到可以與監察院對立的程度,那又如何?是都察院這個衙門起來了,並不是他這個人。」

  「當監察院真正變成檢查院的那天,賀宗緯也就不再有利用的價值。」范閑搖了搖頭,「陛下如今就這麼幾個兒子,只可能是老三那小子繼位,不論老三將來會怎樣思考,繼位之初總要考慮一下我的態度……賀宗緯他壓了我這麼久,不付出些代價怎麼行?」

  「他是個沒有根基的草,只是被攥在陛下的手裡,所以他的人生,取決於陛下還能活多少年。」

  李弘成聽得心頭一寒。

  范閑閉著眼睛說道:「所有人都認為陛下身體健康,又是位大宗師,卻沒有想過,陛下如今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

  李弘成搖搖頭:「必須承認,我看事情沒有你看得遠。」

  「這是自然,不然當年你也不會被靖王爺關在府上那麼久。」范閑微笑望著他。

  「如今想來,你是救了我一命。」李弘成低頭說道:「如果兩年前我一直留在京都,只怕現在也已經死了。」

  他抬起頭來,慨然歎道:「就像老二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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