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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〇


  「史書上究竟會如何描述這一段?」李承乾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這位史上最強大的君王,沒有一絲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懼任何事情。兩年來進步不淺的太子,極為直接地說道:「我等著您回來,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慶國皇帝,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而且……莫非你以為朕還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太子坐在淨幾之後,皺眉想了很久,然後笑了笑,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母后勢弱,可您依然立我為太子,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您當然對得起我。」

  這不是真話,因為裡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展露無餘。

  皇帝冷漠說道:「莫要學婦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語。」

  「怯懦?那是您逼的。您太光彩奪目了,沒有人敢去搶奪您的光彩。」太子閉著眼睛,倔強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您從骨子裡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下一代,何必立我這個太子?」

  皇帝的面色異常平靜,盯著他緩緩說道:「承乾,你很讓朕失望。朕這些年來,一直在不停磨礪你,為的是什麼?」

  李承乾忽然睜開了雙眼,冷諷說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會磨斷的。」

  §卷六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獨

  范閑走出東宮,回身親自將那兩扇厚重的宮門關好,看了一眼圍在東宮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臉色平靜,心裡卻在泛滾著不知名的情緒。略平靜了一些之後,他對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監招了招手。

  姚太監隨陛下度過了大東山上的艱難時光,在洪老公公為國犧牲之後,自然成為了慶國內廷裡的第一號人物,然則范閑仍舊如往常一般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監佝著身子,恭敬地上前聽令。從這個表現來看,任何人都對范閑日後擁有無上權勢毫不懷疑。

  范閑在姚太監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姚太監面色微疑,不敢質疑范閑的命令,此時又無法去請示東宮之中的陛下,幾番思忖,便帶著東宮外的一行人往外圍撤去,與東宮保持了一長段距離。

  范閑也隨他們走到了宮中小林的旁邊,遠遠看著那座安靜的東宮,猜測陛下和太子此時正在說些什麼。讓宮裡的這些人退得遠些,其實是為了安全起見,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來,會不會說出一些永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這更是為他自己考慮,因為天底下只有幾個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廢太子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他一手織造。皇帝知道他的修為,如果守在東宮外,聽到那些宮闈中的陰私,誰都不會痛快。

  范閑抿了抿發幹的嘴唇,滿眼憂慮地看著東宮。心想承乾外柔內剛,只怕終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條道路。細細思量,其實自己這個人還真是有些複雜,把太子逼到絕路的是自己,只是……誰能想到事態竟會這樣發展。他和陳萍萍暗中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驅狼震虎,不料最後卻在人間震出條真龍來。

  幾年間,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動或主動地站到了陛下的對立面,陳萍萍和范閑終於成功地將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然則孤則孤矣,寡則寡矣,卻依然是人世間最頂尖的那位,而且一朝氣勢盡吐,竟要吞吐日月,讓范閑不禁心寒畏懼。

  ***

  東宮裡的情勢與范閑的猜想並不一樣。皇帝與太子父子二人並沒有就此前最開始的幾句話,陷入某種歇斯底里的家庭鄉土劇的爭吵之中。真實的皇族裡,永遠不會存在馬景濤那樣的激動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鬱,冷靜,冷酷。

  皇帝很自在隨性地坐在石階上,兩隻腿分得極開,看著東宮的門,想著很多年前,自己在宮門之外等候皇后生產的好消息。那天皇宮內喜氣重重,太后高興異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悅之外還多了幾分凝重。

  直到宮外那位也已經懷孕的女子送來了一封信,他才開心了起來,知道對方果然不是世間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將龍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過要替自己腹中的孩子謀求看似誘人的帝位。

  也正是這種態度,讓皇帝隱隱地有些不愉。過去了二十年,這種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緒,只是偶爾他在後宮小樓上,看著畫中的黃衫女子時,忍不住會埋怨幾句,安之是你的孩子,難道就不是朕的孩子?

  二十年了,那個一出生就註定成為慶國皇位接班人的孩子已經長大,此時正坐在他的身旁,滿頭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身後,眉眼間有的只是平靜與認命。

  而那個宮外女子腹中的孩兒,此時卻在東宮外面,不知道站在哪個角落中,注視著東宮的動靜。

  皇帝下意識裡從階前淨幾上,拿過太子飲過的茶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卻是不知冷熱。

  「我大慶終究建國不久。」不知為何,皇帝選擇了從此處開口,緩緩說道:「北齊雖只二代,但繼承著當年大魏之祚,內部卻要穩定許多。十幾年前北齊皇帝暴斃,皇后年輕,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慶,只怕那次逼宮便會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父皇拿著茶杯的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大慶本就是自沙場上打下來的江山,軍方力量強大,習慣了用刀劍講道理,禮制帝威這些東西,並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當我大慶的君主,不是一味寬仁便成,必須要有鐵血手段和堅韌心性。」

  他轉頭望著自己的兒子,說道:「你自幼生長在宮中,不過八歲之時便有了仁名……」說到此處,皇帝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不過是幫幾隻受傷的兔子包包腳,那些奴才便一味討母后歡心,說你將來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寬仁便是怯懦,而我大慶必將一統天下,五十年間天下紛爭不斷,各處舊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歲,卻要奠下萬年之基……朕只來得及打下這江山,守這江山卻要靠你。」皇帝收回目光,說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這萬里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這才明白,原來父皇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在思考幾十年後的事情,他有一統天下的信心,卻要思考百年之後,這江山如何延續的情況。

  「所以朕抬了承澤出來與你打擂臺。」皇帝閉著眼睛,緩緩說道:「如今想來,那時你們二人年紀還小,朕似乎有些過急了。」

  李承乾依然沒有開口接話。

  「本也想看看承澤這孩子可有出息,然則……不過一年時間,朕便看出他的心思過偽。身為帝王當有凜然之氣,而他……卻沒有。」皇帝依舊閉著眼睛,像是在敘述一個遙遠的故事,「所以朕堅定了將江山傳給你的念頭。只是那些年裡,你的表現實在令朕失望,流連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的身子骨搞得不成人樣。」

  李承乾自嘲一笑,終於緩緩開口:「父皇,我那時候才十四五歲,初識人事,一心以為您要廢我,夜夜惶恐,也只好於脂粉堆裡尋些感覺了。」

  有些出奇的是,皇帝聽著這話,並沒有如何生氣,反而是微笑說道:「承澤太不安分,但他聰明,終於看清楚了朕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是他已經出來了,也只好繼續走下去。從這個方面來說,你二哥算是深體朕心。」

  「刀或許會被磨斷,但不磨,卻永遠不可能鋒利。」皇帝睜開雙眼,平靜望著自己的兒子,說道:「老二沒有磨利你,反而將你磨鈍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來,想到了第一次在別院外面看見范閑時的情形。那時身為太子的他,何曾將這個侍郎之子看在眼裡,誰知這位侍郎之子,最後卻成為了自己的兄弟,成了為皇權繼承磨煉中最堅硬的磨刀石。

  「這兩年你進步很大。」皇帝歎息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知是到年紀成熟了,還是雲睿教會了你許多事,朝野上下都認可了你太子的身份,你表現得令朕也很滿意。」

  聽到雲睿二字,李承乾的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開心胸,以極大的勇氣微微一笑,說道:「您讓我跟隨姑母學習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沒有動怒,只是淡淡說道:「所謂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學士教你便好。其實你也清楚,朕讓你隨雲睿學的,乃是權謀之術。環顧天下,再也找不到幾個比雲睿更好的老師。」

  「就這樣下去該有多好。」皇帝輕聲說道:「還有很多東西是學不到的,待朕老了,你也應該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後的帝王心術也應該純熟。那時,朕才放心將這片江山傳給你。」

  李承乾的心情有些怪異。雖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對自己一向是嚴厲有餘,溫情欠缺,所以才養成了自己的怯懦性子。雖說這兩年來自己的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這樣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卻似乎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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