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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八


  想必在陛下心中,這一次統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後一次北伐。被那二位大宗師生生阻止了二十餘年的歷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車窗外的天光從玻璃格子裡透了進來,不停地往後拂走,在這對父子的臉上灑下無數的玻璃亮花兒。皇帝依然低著頭,說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你當初曾經寫過的句子。不過你不要奢望朕會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個年輕人為何要急著拂衣而退?」

  皇帝的眼睛看著奏章,這番話似乎是無意說出,范閑的心裡卻是咯噔一聲,不知如何言語。事了拂衣去,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御駕前下意識裡的拂塵土動作,竟讓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異常堅決無情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試探。

  他苦笑一聲,也不敢有絲毫遮掩,直接說道:「打仗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擅長,還是安安分分地替朝廷掙些銀子。」

  范閑的心裡另有打算,便搶先把話說的通透。誰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辭官就不要想了,若你還懼人言,削權的事情,朕自會做。」

  范閒心裡叫苦,皇帝的這句話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慶國京都謀劃,他當然不願意被削權,監察院是他手中最厲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開了口子,自己拿什麼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談條件?

  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大東山上的真相,此時在馬車裡也不敢開口去問。倒是皇帝先開了口,詢問起京都這些日子的具體情況,雖然這三日內,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駕所在不停地發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陰私,許多事情,只能由范閑親口向皇帝稟報。

  范閑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來,從他離開大東山開始,到他化裝成賣油商人進入京都,再到後來與大皇子定計,突襲皇宮,再到最後的葉家出手,他講的有條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願意聽到的細節。

  范閑稟告之時,皇帝已經又低下頭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著陛下的神情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不論是長公主的死訊還是老二自殺的消息,都沒有讓皇帝陛下如鐵石般的面容,有絲毫顫動,只是在稟報太后病情時,皇帝抬起了頭來。

  「太后還有多少日子?」

  「太醫院看過了……老人家體衰氣弱,又經歷了這麼大件事情,受了驚嚇,只怕……」范閑欲言又止,心中對冷漠的皇帝卻有一絲惡毒的想法,太后可是被你嚇死的,您這位孝順皇帝該如何做呢?

  「太醫院?」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說道:「那些廢物有什麼用,你就在宮中,難道不知道詳情?」

  范閑微黯說道:「確實非人力所能回天。」

  ***

  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和拱衛下,皇帝的御駕入了京都,順著闊直的天河大道,進入了皇宮。沿路上那些剛剛遭受兵災的百姓們,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悲傷或是膽怯,喜悅迎接皇帝陛下的歸來,似乎像是迎回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心骨。由此可見,皇帝陛下在慶國民間的威信聲望,依然如君權本身一般,牢不可破。

  到了皇宮正門,范閑佝著身子從車駕上退了下來,與大皇子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表示陛下的情緒還好,並沒有受到接連幾椿死訊的影響。

  范閑跟隨車駕入了宮,看著那方明黃的簾布,不由想到了先前皇帝的表情,心尖不由感到一陣寒冷——雖說長公主與二皇子都是叛亂主謀,但畢竟是陛下的親妹妹、親生兒子,而且這次的謀叛現在看來,明顯是陛下刻意給對方構織的陷阱,可是得知了妹妹兒子的死訊,皇帝依然是那般平靜。這分心志,這分……冷血,實在是讓他有些不寒而慄。

  大皇子走到他的身邊,沉聲說道:「怎麼下來了?」

  「難道還敢一路坐進宮去?」范閑看了他一眼,低聲解釋道:「陛下在車裡問了些事兒。你也知道那些事兒總不方便當眾宣告。」

  本不必要和大皇子解釋什麼,但范閑看著四周投注來的目光,知道自己跟著御駕入京,會造成什麼樣的言論後果,下意識裡補了這句。補完後卻又覺著和老大這般說話,只怕有反效果,苦笑說道:「那車裡太冷了,我下來活動下筋骨。」

  大皇子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麼。這兄弟二人此時其實都是在強顏歡笑。守住京都,免得一國之君變成國土上的孤魂野鬼,毫無疑問,他們立了大功,立了首功。可是皇族裡死了這麼多人,他們用了那麼多手段,誰知道皇帝心裡是怎麼想的。

  ***

  慶國皇帝陛下什麼也沒有想。在京外佈置掃蕩叛軍的過程中,他已經從范閑發來的緊急文書中知道了李雲睿和李承澤的死訊,在車廂中,只是從范閑的嘴裡,知道了這二人死亡時的具體情況。

  他一臉平靜,就像死的是陌生人一般,依舊看著門下中書呈上來的奏章。然而當御駕入宮,范閑下車,皇帝陛下便擱下了手中的奏章,靠在了椅背上,閉起了雙眼,沉默地一言不發。

  孤家寡人的沉默一直持續了很久,皇帝的面容上漸漸透出了一絲蒼老與憔悴。然而這時,車駕已經停在了含光殿的門口。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緩步走出了被姚太監拉起的車簾。一出車簾,俯視這座熟悉而陌生的皇宮,他的臉色迅即平靜莊肅起來,再也沒有一絲車廂內獨處時的黯然,每一根眉毛,每一道眼神都傳遞著他的堅強與強大。

  ***

  太后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躺在溫暖而柔和的鳳床之上。她臉上的皺紋是那樣的深,就像是和這座皇宮一般,曾經迎接了太多的風雨,被侵蝕成了如此模樣。

  皇帝和惶恐跪在地面的太醫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坐到了床邊,將細長的手指頭搭在了太后的手腕上。

  范閑等三兄弟老老實實地站在帷後,不敢打擾。范閑的心裡卻是隱隱地有些緊張,因為隱約可見,皇帝切脈時的手法十分嫺熟,明顯對於醫道也有所瞭解。

  不過他對於費介先生的藥更有信心,最關鍵的是,那粒藥丸根本……就不是毒藥。無論是太醫院的醫正,還是其餘的高明醫生,想必都找不到太后生機漸退的真正原因,而會很直接地將之歸納到人老體衰,天命將至。

  皇帝修長的手指已經離開了太后彈動微弱的脈關,低著頭沉思片刻,眸子裡閃過一絲無奈,看來這位大宗師也知道無法拖住母后的離去。然後他的眉頭忽然皺了皺,出指如風,一指點在了太后的眉心。

  一指點出,整座含光殿裡的味道都變了。那些陰寒的秋風,被一股沛然莫禦的陽光驅散,一股強大而堂堂正正的氣息,傳遞到每個人的心裡。

  范閑忽然感受到帷後的那道氣息,心頭一震,手指急速顫抖起來。這抹氣息雖不熟悉,和他體內的真氣卻像親人一般和諧,只是要比他的境界高上數個層次,隱隱然便是他一直渴望追求而永遠無法找到入門處的境界!

  他霍然抬頭,隔著薄薄的帷幕怔怔望著裡面,心裡有個聲音在對他呼喊,這就是下半卷!這就是自己練了二十年,卻一點進展也沒有的下半卷!

  §卷六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鐘

  范閑降臨到這個世界後,從還是個小嬰兒的形態時,便開始學習據說是母親留給自己的無名功訣,那是一本黃色頁面的薄書,功訣共分上下兩冊,五竹曾經對他說過,上冊謂之霸道,那下冊呢?

  也只有五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保姆,才會如此隨意地將這本兇險的功訣扔在一名嬰兒的身邊,也只有范閑這種怪物,才會連跑還不會跑時,就開始練習。

  范閑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靜修,因為貪生懼死,故而毅力驚人,哪怕入京之後,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練,他對上下兩卷的無名功訣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從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再看書,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十二歲那年,經五竹一棍擊頂,破了霸道功訣關口,再經由後續若干年內的生死廝殺,懸空廟後京都巷中的經脈盡碎,江南行中與海棠互相參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療傷,進而大成,他對於霸道真氣的掌控已經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境界。

  如今的他是世上最年輕的幾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種天才,自己只是體內的經脈與眾有些不同,而且為之付出了別人不可能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天道酬勤,范閑便勝在勤之一字。

  然而他對於無名功訣的下半冊依然沒有什麼辦法,因為下半冊的真氣錘煉法門,還有運行軌跡,顯得是那樣的怪異。且不說天下的正常人,就連他這個經脈粗壯,與眾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沒有辦法入手。

  是的,空對著一座寶山,卻是連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為山上的清光在吸引著他,然而要登山,卻要被迫把這座山挖掉,誰能做到?

  如果說霸道真氣需要宏廣的經脈以為支撐,那麼下半冊需要的則更為恐怖。每每范閑在修行毫無進展,無比失望之餘,偶爾會想到,除非整個人體內沒有經脈,或者換個說法——一個人體內經脈盡通,散于王腑四肢之間,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范閑一直困擾在這個問題當中,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沒有練過真氣,江南時偶爾與海棠隱晦說過幾句,海棠卻只是一味搖頭,因為這種真氣法門,需要一個沒有經脈的人,很明顯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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