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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三


  在古廟的正對面,石徑旁的大樹下,一身麻衣的苦荷面帶惘然地看著這一幕,盤膝而坐,就像是被這記鐘聲所引,體內有什麼事物忽然爆炸,整個人的身體忽然暴漲一刻,緊接著縮小,鮮血從他的眼中耳中滲了出來。

  苦荷身後的那株大樹轟然倒塌,碎成粉碎,他身周方圓五尺內的青石,全數被他體內暴泄出來的真氣,擠壓成扭曲的立體切面,或猙獰或悲哀地翹著尖角,迎接著天公最後降落的雨滴。

  古舊慶廟裡的建築大部分已成廢壁,油彩所塗的上古神話已經成了粉粉的往事,佈滿青苔的水池缺了一個大口,裡面所盛接的雨水流了出來,混著土石,變得混濁不堪。幾隻被聲勢嚇呆了的白鶴,怯懦地縮在池子後方。一道黃布被震落在地,覆蓋著通道盡頭,淒慘地躺在地上的四顧劍身體。只聽著黃布下四顧劍用極微弱的聲音,淒厲地嚎罵著什麼,只是他的聲音已經極其微弱,被他頭頂的鐘聲全數掩蓋了下去。

  嗡嗡的鐘聲,響徹整座大東山頂。

  海畔的颶風,來的快也去的快,就如這人世間的無常,帝王們的喜怒。先前還是暴雨狂風大作,此時卻倏然間風消雨停。天上烏雲驟然散開一道口子,露出雲後瓷藍溫柔的天色。一抹天光就那樣清清透透地灑了下去,落在東山懸崖邊的那個明黃身影身上,將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慶帝滿臉蒼白站在原地,四肢都在顫抖,他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一半灌注到了苦荷的體內,最後一記王道之拳擠壓出了他最後的精神,此時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天光淡然,這位天下最強大的君主,被雨水淋濕了龍袍,頭髮也亂了,有氣無力地耷拉在額頭上,眼眸內的平靜裡卻蘊藏著無數不知意味的情緒。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

  §卷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臨日

  大海之濱,東山之上,慶曆七年不知是第幾場颶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停止了。這場颶風在今後的一段時間內,會給已經有些小旱之跡的慶國廣闊土地帶去難得的雨水,並且極為溫柔地沒有造成太大的災害。

  而此時山頂上的古廟舊簷,被這場風暴襲過後,已經變成了一地殘垣,滿地瓦礫,泥石亂飛,看上去慘不忍睹。雨水先進行了一場沖刷,又迅即向著山下流去,在玉石一般的絕壁上,形成了一截一截的潔白瀑布。

  瀑布裡偶有一絲極淡的血紅之色,山頂上反倒是漸漸乾淨,連一絲血腥味都沒有留下來——這樣的場景究竟是天威造成,還是宗師們驚天動地一戰所造成?

  其實,就是天威。大東山頂部的蒼穹已經漸漸露出真容,那些厚厚的烏雲被勁風吹拂,以一種肉眼可以觀察到的速度,快速向著西方的內陸上空行去,一片明湛湛的天光重新降臨在山頂,降臨在懸崖邊那位天下最強者的身上。

  他是天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姓名,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強國慶國的皇帝陛下,他是當年帶領大軍,三次北伐,生生將大魏朝打得分崩離析,完全改變了天下疆域圖形狀的一代名將,他是將帝王心術運用的最為徹底,最能隱忍,最堅韌的陰謀家。

  僅僅是這三種身份,就足以稱他為天下第一人,更何況今日的大東山圍殺之局到最後,揭示了他最後一個身份。

  天下四大宗師裡最神秘的那位,傳聞中一直枯守慶宮而不出的老怪物,當年四顧劍單劍入京都,卻被皇宮所釋霸道之勢生生生逼退,從而以側面證實他存在的大宗師。

  正是慶國的皇帝陛下。

  這就是皇帝最後的底牌。范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的強大自信和天然流露的氣度,究竟是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很多人都在猜測皇帝陛下的底牌,范閑在最後的刹那猜到了葉家,卻永遠也無法猜到這張翻過來的底牌上竟赫然寫著「宗師」二字。

  ***

  洪四癢只是個幌子,是皇宮裡從後方伸出來的旗杆,於黑夜的暗風中輕輕招搖,吸引了所有智者的目光。毫無疑問,這位老太監亦是當世強者,不然在懸空廟上也不能夠單掌拍死那名胡人刺客,只是畸餘之人,終究難致天道頂峰。

  為了一舉狙殺苦荷與四顧劍,這幕大戲,慶帝與洪公公苦心孤詣,謹小慎微,足足演了二十年!

  此時的洪老太監已經光榮地完成了二十年來的使命,化作了滿天的血霧,被暴雨一沖,被清風一洗,入白瀑布墜東海,入林間濕潤空氣,而潤大地。他的生命精魄血肉,都化入了慶國美麗的江山之中,再也無法分開。

  看著那位身著明黃龍袍的中年男子,場間僥倖活下來的人們,都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震驚之中,所有人的嗓子都像是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毫無疑問,今天大東山絕頂上所展現的真相,是自二十年前那位葉姓小姐突然死亡之後,最驚心動魄,激蕩天下的消息。

  古廟廢墟裡傳來的嗡嗡鐘聲漸漸微弱,漸趨平息。

  已經碎成無數樹皮殘屑的大樹根旁,一身麻衣盡碎的北齊國師苦荷,眼眸裡透著清湛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懸崖邊的慶國皇帝。他體內那股暴戾的霸道真氣終於隨著鐘聲的停止,平息了下來,然而他清楚,自己的五臟六腑、十三環經脈已經被這股真氣侵伐成一片混沌。

  即便是神廟也救不了自己。

  明白了現實,便馬上接受現實,身為大宗師的尊嚴與心境,令苦荷大師的面容十分平靜。他看著慶帝,輕輕歎了一口氣,兩眼已將這件事情看得通通透透。所有的人都敗了,敗在對方二十年的隱忍偽裝之上。

  這是一個極其可怕而且可敬的對手。能夠隱忍這麼久,而沒有讓任何人嗅到風聲,這比慶帝本身是位大宗師的震驚真相,還要令苦荷感到敬佩。

  在這一刻,苦荷不禁想起了離開上京前,與太后和皇帝的數番對話。其時自己那位孫兒便有些不祥之兆,然而苦荷依然飄然而來,因為他與四顧劍做了充分的準備。

  可是這二位大宗師就是沒有預料到,皇帝的……出手!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苦荷輕歎一聲,臉上浮起一片知天命的笑容,不自禁地輕聲吐出范閑那孩子在書中記下的一句話。若以堅韌隱忍而論,這世上萬千人中,無一人心性能比慶帝更為強大,敗給這樣的對手,雖替家園齊國感到絲絲擔憂,但苦荷大師卻沒有什麼悔意。

  ***

  就在皇帝出手的一瞬間,手掌握緊鐵釺,旋即放下,如是者三次的五竹,終於完全鬆開了鐵釺,將兩隻手負到了身後,黑色的布在他的臉上迎著東山風雨飄著。宗師戰時,山頂上所有的人們都跪伏在地,用身體的顫抖表示自己的敬畏,只有他冷漠甚至有些木訥地站著,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苦荷坐於樹,四顧劍響于鐘,五竹微微側頭,一向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唇角依然止不住多了一絲牽扯。

  皇帝是大宗師的事實,必將給整個天下帶去震驚,然而五竹依然只是偏了偏頭,隔著那層黑布靜靜地看著皇帝,就像看著一個很古怪的事物,並沒有把他當成天上的太陽來看待。

  這一瞬間,五竹似乎想起來了一些什麼,但似乎馬上又忘記。他的眉頭極其難得地皺了皺,記起了陳萍萍曾經說過的一些話。在懸空廟刺殺之後,陳萍萍曾經笑著說,準備讓五竹看一齣戲,結果沒有看到。

  什麼戲?皇帝變身大宗師的戲?看來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辛,終究還是被皇帝最親近的老跛子猜出了些許。但他為什麼要讓五竹看這場戲?

  五竹開始思考。他有很多話想問皇帝,可是一時間卻不知從何問起,千頭萬絮,總是抽不出那一絲來。而且此時的大東山,並未真正平靜,苦荷和四顧劍雖遭重創,可畢竟他們沒有死,以皇帝的性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後的底牌,自然不會留下任何遺漏。

  所以五竹中斷了思考,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他這一步,讓場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害怕和驚恐。這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雖然沒人知道是誰,但先前幾位大宗師的態度已經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級師的絕代高手,在此刻狀況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師包括皇帝在內,都會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並沒有出手,他只是靜靜看著皇帝。

  真正有動靜的,卻是古廟深處,廢墟盡頭,遮蓋住四顧劍的那道黃布。那道黃布忽然間動了起來,似乎有人正試圖在黃布下站起來!

  斷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體,難道四顧劍還能站起來?難道大宗師的身體真的已經超出了凡人的范疇!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處。所有人都隨著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處,苦荷也不例外,然而這位國師只是微澀地笑了笑。

  黃布被人用力撕開,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從布下鑽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將黃布撕成布條。他的臉上一片堅毅沉著,雖然滿布著鮮血,卻沒有一絲驚慌,雖然不停咳嗽,但沒有中斷手中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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