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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八


  李雲睿依然沒有抬頭,古琴七根弦彈動的速度卻是越來越緩,漸趨悲聲。然古琴雅淡,悲而不傷,淡淡離思一覽無遺。只是在那雙手後廣袖的微微顫動中,隱約可以捕捉到長公主的情緒。

  忽然間,琴聲卻又高亢了起來。只是古琴的聲音本來就以低沉古雅著稱,指尖彈撥再速,音域卻始終限制在那個範圍之內。本來應該充滿了戾氣的一片彈奏,卻用與速度感覺完全不同的緩慢,在宣示著雍正純和的味道。

  唯有自信者,才能奏出正音。

  此時范閑已經走到了花樹之下,走到了她的身旁,低頭看著那些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的琴弦,忽然開口說道:「世人稱我為才子,其實我對音律是一竅不通。您所用心思,對我而言,只怕真是應了對牛彈琴那句話。」

  李雲睿應該沒有聽過對牛彈琴這四字,她依然低著頭,沉醉而心無旁騖地撫摸著琴弦。這一曲根本不知是彈給哪位知音所聽,只是此時恰好范閑來到了太平。

  范閑臉厚,從不知靦腆為何物,見對方不理不睬,自嘲一笑,便在長公主的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對著她的側臉很自然地說道:「葉重叛了。」

  琴聲忽然亂了起來,嗡的一聲悶響,嫋嫋然傳遍湖畔青丘花樹。琴弦一陣掙扎,斷了三根!

  長公主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范閑的雙眼,只用了刹那時間便已經回復了平靜的情緒,說道:「每次見到你,似乎都聽不到什麼好消息。」

  雖然這幾年來,長公主與范閑站在各自的立場上,不停進行著較量和衝突,兩個人的爭鬥,貫穿了這幾年慶國朝堂的大事件,然而說來奇妙,范閑和她並沒有見過幾面,這一對成為彼此最大的敵人,其實對對方並不怎麼熟悉。

  「如果您想聽好消息,那跟隨好消息來的,應該還有我的頭顱。」范閑對長公主輕聲說道,眼光有意無意間在四處掃了一掃,可惜沒有什麼發現,眼神略微黯淡了一刹。

  此時長公主的雙手靜靜地撫在弦已斷的古琴之上,雙目微閉,本來就極為白晳的膚色,此時顯得更加清白,甚至要變得透明起來,往常那誘人的紅暈,已不知去了何處。

  范閑忽然出現在太平別院,確實出乎了她的意料。這是因為范閑的速度太快,她留在叛軍之中發人,還沒有來得及回報京都的具體情況。而她隱隱已經感覺到了一絲問題,所以不是在第一時間內對范閑動手,而是讓他進來,看看故事的後半段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而且她的手中握著范閑的命門,所以根本不在意這位好女婿有什麼通天的本領。

  只是范閑接連四個事實,讓長公主的心神終於鬆動了起來。燕小乙的死訊雖然早在范閑於京都現身後,她便已經猜到,但此時得到了當事者的親口證實,不禁心頭微黯,畢竟這位大都督一直以來都是她的親信,由她一手提拔,對她忠心不二。

  而秦恒和秦業的死亡,讓長公主也自有些心悸,她沒有想到京都裡的局勢居然會演變成這種模樣。范閑最後那一句揭示了所有的答案,讓她終於憤怒了起來。

  只是憤怒了片刻,長公主已然平靜,睜開雙眼,雙唇吐氣如蘭,卻有些淡淡淒哀:「可你依然要來求我。」

  「我既然來了,您自然就能猜到京裡發生了什麼。」范閑微低著頭,自然地坐在長公主的身邊。他與長公主彼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他敢單身入院,長公主放他入院,是因為彼此手中都握著對方的命門,都不願意在第一時間內,就斷絕了所有的可能性。

  長公主抓住了婉兒和大寶,而范閑已經在京都裡取得了不可逆轉的優勢。

  李雲睿忽然低下頭去,闊大的袖子掩住了斷弦古琴,淡色的衣衫在她肩膀的帶動下,微微抖動,看上去十分可憐。

  「我來請求您。」范閑誠懇地說道:「算了吧。」

  李雲睿聽到算了吧這三個字,忽然抬起頭來,用一種淡漠的目光看著范閑,一字不發。眼光雖然淡漠,但范閑卻從中看到了一抹深入骨髓中的幽怨,只是這幽怨明顯不是對自己所發,而是看透了自己,直刺某些並不在場的人們。

  「算了?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三個字?」李雲睿微諷一笑,拾下肩上的一片淡淡花瓣,說道:「葉重居然會叛……這確實出乎我的預料。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或許很多人會忌憚于你的武力,你的頭腦,監察院,可是只有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擔心過你的存在。」

  范閑沉默著。

  「所有的人都認為你外面光鮮之下是心狠手辣。」長公主微嘲看著他,「不得不說,這幾年你在監察院裡偽裝得著實不錯,讓人們以為遇著大利益關頭,你可以變身成為一個六親不認的人。可是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是。」

  「所以你抓了婉兒和大寶,一刻也不肯放過。」范閑截斷了她的話語。

  「兩年前我便說過,你看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李雲睿緩緩說道:「你在這個世上在乎的人太多,渾身上下皆是命門,我隨意抓住一個,你便無法翻身……不然此刻你不留在京都,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跑到我這裡來?」

  范閑低下頭去,片刻後幽幽說道:「必須承認,您看人確實極准。我關切的親人太多,這讓我辦起事來,有太多的不方便。」

  「就以婉兒為例。您可以拿自己親生女兒的生命,去威脅自己的女婿,而我卻做不到。相反,為了婉兒的生命,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這十日來夜夜受此煎熬,終究我還是必須承認這一點。」

  聞得此言,長公主微垂的眼簾裡泛起淡淡的光芒。

  范閑平視著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隨波緩緩流動的花瓣,平靜說道:「但是……願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脅是兩種概念。如果婉兒病了需要我的腦袋去治病,或許我也便割了。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對於婉兒的安危沒有任何好處,我為什麼要這樣去做?」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說道:「我今日來,便是想請您明白,威脅我是沒有用處的……當然,我們可以談一談,這個事情可以有什麼好的收場。」

  「我在乎的人多,渾身都是命門。」在長公主開口之前,范閑堵死了最後一個口子,「但正因為命門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門。我總不能為了婉兒,便要反戈再擊,那樣的話,家父怎麼辦?老大、老三這兩兄弟怎麼辦?都是親人,自然分不出個輕重,想必婉兒也會同意我這個看法和做法。」

  長公主忍不住微笑搖頭。范閑的話已經堵死了她威脅的所有去路,雖然她依然可以試一試,然則她的思緒早已經飄去了別的地方。幽幽歎息道:「老大老三兩兄弟,看來你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咱們老李家的男人啊,總是這般的虛偽無恥。你說這麼多,對事情有什麼益處?不外乎是逼著我發難,然後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兒和那個白癡的死亡,和你沒有關係,你只不過是迫於無奈,礙于親情大義,只有袖手旁觀……喪盡天良的是我,事後傷心難過,得萬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著范閑的臉,微笑說道:「你不覺得你很無恥嗎?」她頓了頓後自嘲笑道:「這點倒是和你父親很像。」

  此時說的父親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有心行惡事而遮掩,才是無恥,我是被您逼到沒有辦法,我內心深處並不想婉兒有一絲不妥。」

  兩個人的談判陷入了僵局。范閑此時可以隨意將長公主殺死,然而直至此時依然未見任何蹤跡的婉兒大寶,只怕正在某個角落裡被信陽高手們看管著,如果范閑動手,只怕第一個死的便是婉兒。

  范閑的臉色平靜,內心深處卻開始焦慮起來,因為面對著這樣一個絕望的少婦,而自己無法給予她任何想要的東西,接下來應該怎樣做?

  長公主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和她此時的姣好容顏和清淨妝扮完全相反,怔怔望著湖面,說道:「先前說過咱們老李家的男人無恥,其實並沒有錯。陛下上次在廣信宮中不殺我,為的便是給我一個機會,一方面順了他的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死我,而不用擔心將來怎麼在史書上描繪這一段歷程。」

  她看著范閑,平靜說道:「他從來沒有真心疼惜過我這個妹妹。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就必將還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在范閑看來,皇帝的東山祭天之行確實是冒了天大的奇險,而且完全低估了長公主的手段。能夠請出異國兩位大宗師,調動叛軍圍京,如此強大的說服本領和組織能力,如此大的計劃,真的很難想像是一位弱質女流一肩承擔。

  然而葉重的那一刀也讓范閑明白了一個道理,長公主布了一個大局,然而陛下卻布了一個更大的局。能夠完全摧毀長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長或者是那個在此事中顯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長公主忽然開口說道:「往年我也曾經試圖與你修復關係,可為什麼你一直將手縮在後面?」

  在范閑回答之前,李雲睿搶先淡淡說道:「不要說是因為我曾經試圖殺你,也不要說是因為你有些親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或許你對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義,但不代表你真是個熱血兒郎。」

  范閑默然,片刻後說道:「原因很簡單,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會接受我和您變得親密起來。」其實此時他並不想和長公主說這些陳年往事,奈何長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門,只有在此虛與委蛇。

  偏生長公主並不像是大計失敗之後的茫然回顧往事。范閑心頭一震,盯著長公主的眼睛。只見她微低著頭說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想和你重新攜手的欲望。不論皇帝哥哥此次是死是活,我對這人世間都沒有太大的興致了。」

  范閑忽然發現她的表情很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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