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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三


  舒蕪的心中湧起一股寒意,知道小范大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宮面見太后,只怕此時已經成為了階下囚,正式成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為太子登基前的那響禮炮。

  他一揖及地,恭謹說道:「臣去太極殿。」

  太后微笑著搖搖頭:「去吧,要知道,什麼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既然無法改變,任何改變的企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那何必改變呢?」

  舒蕪乃慶國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門生故舊遍佈朝中,而此人卻生就一個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顧生死,強行求見太后,意圖改變此事。

  也只有這位老大臣才有資格做這件事情,如果換成別的官員,只怕此時早已經變成了宮牆之下的一縷冤魂。慶帝新喪,太子登基,在此關頭,太后一切以穩定為主,不會對這位老臣太過逼迫。

  然而舒蕪什麼都改變不了,如果他聰明的話,會安靜地等著太子登基,然後馬上乞骸骨,歸故里。

  ***

  舒蕪一個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極殿的殿門,根本聽不見身旁身著素服的官員招呼,也沒有聽到侯公公傳太子旨意,請大學士入殿的聲音。他只是有些茫然地站在殿門,看著殿前廣場上有些雜亂的祭祀隊伍,看著那些直直樹立著的白幡,看著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著四周的禁軍官兵,聽著遠處坊間的陣陣鞭炮,宮門外淒厲的響鞭,他忽然感覺到一陣熱血湧進頭顱,讓自己的頭昏了起來。

  從這一刻開始,舒大學士的頭一直昏沉無比,以至於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渾渾噩噩地走入空曠的太極殿中,站在了文官隊伍的第二個位置,整個人都有些糊塗。

  他沒有聽到龍椅邊上珠簾後的太后略帶悲聲地說了些什麼,也沒有聽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這些龍子龍孫們情真意切的哭泣,更沒有聽到回蕩在宮殿內慶國大臣們的哭號。

  只是偶爾有幾個字眼鑽進了他的耳朵,比如范閑,比如謀逆,比如通緝,比如抄家……

  舒大學士渾渾噩噩地隨著大臣們跪倒在地,又渾渾噩噩地站起,靜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學士關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傳遞了提醒與警惕,卻將自己內心的寒意掩飾的極好。

  所有的臣子們都掩飾的極好,只有悲容,沒有動容。

  舒蕪皺著眉頭,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著隊列中平日裡熟悉無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覺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學士,二人相交莫逆,雖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麼,但今天在宮外,他曾經對胡大學士暗示過。

  為什麼胡大學士這般平靜?

  舒蕪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忽然間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失聰許久的耳朵在這一刻忽然回復了聽力,聽到了太極殿外響起的鑼鼓絲竹之聲。

  他張了張嘴,這才知道該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舒蕪今天的異狀,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裡。但朝中大臣們都清楚,先帝與舒蕪向來君臣相得,驟聞陛下死訊,老學士不堪情感衝擊,有些失魂落魄也屬自然,所以沒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龍椅旁珠簾後的太后,卻一直冷冷盯著舒蕪的一舉一動,她的眼光轉了一轉,一位太監便走到了舒蕪的身後,準備扶這位老學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蕪的身上,強掩悲色說道:「老學士去側殿休息片刻。」然後他不再看眾人一眼,也沒有看階下那些兄弟,平靜下自己的心情,向著龍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龍椅的前面,太子俯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兄弟與臣子們,知道當自己坐下之後,自己便會成為慶國開國以來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億萬人生死的統治者。

  這是他奮鬥已久的目標,為了這一個目標,他曾經惶恐過,嫉恨過,放蕩過,然而最終學習到了自己父皇的隱忍,平靜,等待……狠毒。

  當這樣一個目標忽然近在咫尺之時,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得讓他自己都感到了一絲怪異。

  太子眼光微垂,看著下方的二哥,看著二哥臉上那抹平靜溫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經暗中潛入京都的范閑。

  范閑活著的消息,是昨夜從東山路方向傳回來的。太子的心裡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為何,知道范閑活著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氣,而對於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裡閃過一絲冷笑,葉家的軍隊離京都已經不遠了,二哥的心還是那麼不容易平靜。

  「請皇上登基。」

  「請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對天地人之敬畏,然後他直起了身子,看著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見了整個天底下的億萬子民正在對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後便消失無蹤,他只覺得這件事情很無趣,無趣得令人有些生厭。

  「或許自己是唯一一個皺著眉頭坐上龍椅的皇帝。」

  李承乾這般想著,在心裡某個角落裡歎了一口氣,回身對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便要往龍椅上坐去。

  ***

  舒蕪覺得自己真是昏頭了,在這樣一個莊嚴悲肅,滿朝俱靜,萬臣跪拜的時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兩步,來到了龍椅之下,叩首於地,高聲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裡所有人都驚悚了起來。珠簾後太后的臉沉了下去,幾位太監開始向舒大學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卻是正準備坐上龍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麼。

  是的,登基不可能這麼順利,總會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蕪在喊出這兩個字後,卻從那些暈眩的狀態中擺脫出來,老學士深吸一口氣,覺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頭一用,自己便將這把老骨頭扔將出去,也算是報答了陛下多年來的知遇之恩,慶國子民對官員的寄寓。

  舒蕪看也不看來扶自己的太監一眼,直著身子,看著珠簾後的太后,龍椅前的太子,拼盡全身氣力,拼將一生榮辱,拼卻闔族生死,悲鬱喚道。

  「陛下賓天之際,留有遺詔,太子……不得繼位!」

  一宮俱靜,無人說話。

  §卷六 第一百三十章 他其實一直都在

  珠簾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太后冷冷地盯著舒蕪,一字一句說道:「舒大學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

  舒蕪面色微變,沉默少許後,恭謹行禮應道:「我大慶今日無君,何來欺君?」面對著太后,這位大學士竟是寸步不讓!

  太后伸出那只蒼老的手,緩緩撥開珠簾,從簾後走了出來,站在龍椅之旁。太子趕緊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東山賓天,乃監察院提司范閑與東夷城勾結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麼遺詔之說?」太后盯著舒蕪的眼睛,平靜異常說道:「若有遺詔,現在何處?」

  舒蕪心頭微涼,知道太后這句話是要把自己往與范閑牽連的那面推了,歎息一聲應道:「遺詔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頓時一片譁然。今日太子登基典禮之初,已經點明了范閑的罪行,直接將范閑打到了無盡深淵之中,眾臣哪裡想到,舒大學士竟會忽然搬出所謂遺詔,而那封遺詔……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裡。

  太后咳了兩聲,看著舒蕪,說道:「是嗎?范閑乃罪大惡極的欽犯,朝廷暗中緝他數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學士倒是清楚的狠。大學士為何知道遺詔之事?」

  舒蕪一拜及地,沉痛說道:「陛下于大東山遇刺,舉天同悲,然則事不過半月,軍方州郡便言之確確,乃澹泊公所為。老臣深知澹泊公為人,斷不敢行此髮指惡行。至於遺詔一事,確實屬實,老臣親眼見過。」

  太子的手有些冰涼,內心深處更是一片寒冷。他從來沒有想到,在大東山的事情爆發之前,父皇竟然還會留下遺詔來!遺詔上面寫的什麼內容,不用腦子想也清楚。太子忽然感覺到了一絲悲涼的感覺,看來父皇對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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