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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三


  他最後說了一句話,以作為對慶帝疑問的解釋:「葉流雲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為什麼沒有馬上出手。」

  葉流雲和緩一笑,側身對四顧劍說道:「癡劍,你這時候還沒有感覺到嗎?」

  四顧劍身體矮小,所以顯得頭頂的笠帽格外大,陰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但此時縱使陰影極重,山頂眾人似乎也看到了這位大宗師唇角的一絲苦笑和臉上的些許異色。

  眾人心頭一驚,心想是什麼樣的發現,會讓一向視劍如癡,殺人如草的四顧劍,也安靜了這樣久。

  四顧劍轉身,很直接地對著眾人身後,那間古舊廟宇的門口提劍一禮,沉默半晌後說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些人世間的破事兒,你來湊什麼熱鬧?」

  被四顧劍眼光看到了的那些官員祭祀們驚恐不已,趕緊避開,生怕被目光觸及。如此一來,順著四顧劍望過去的目光,人們分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最後方古舊小廟的黑色木門。

  以及門外穿著一身黑衣,似乎與這座廟宇已經融為一體的五竹。

  四顧劍的目光像兩把劍一樣穿透空氣,落在五竹那張乾淨的面龐和那抹似乎永不會沾染灰塵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反應。

  四顧劍歎了一口氣。

  ***

  在這個時候,慶帝又笑了起來,只是此時的笑聲卻自如了起來:「閣下來得,老五為何來不得?」

  皇帝斂了笑容,冷冷地看著四顧劍。

  葉流雲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四顧劍說道:「圍山的時候,范閑在山上……他自然也來了。」

  四顧劍一愣,這位大宗師哪裡關心過圍山時的具體過程,但愣了半晌後,他忽然破口大駡了起來,全然不顧一絲大宗師的氣勢與體面,一連串竟然是罵了足足數息時辰,將所有能想到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

  「狗日的……雲之瀾和燕小乙這兩個蠢貨!把那個小白臉圍在山上幹什麼?」四顧劍氣喘吁吁罵道:「這是要陰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凜,寒寒看著慶國皇帝,嘲笑說道:「帶著范閑上山,便找著這麼一個好幫手……難怪你一點不怕……看來先前說錯了,治國行軍我不如你,壓榨自己的子女親人,這種本事,我更不如你。」

  慶帝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葉流雲,對於忽然出現在大東山巔慶廟的五竹都感到了強大的震驚與警惕。

  雖然他們是大宗師,但是過往的歷史與這世間神妙的偶然發生,已經證明了許多事情,不然四顧劍也不會腆著臉把王十三郎送到范閑的身邊,將那個心性執著最似自己,卻格外溫柔的關門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為這個瞎子嗎?

  四顧劍忽然望著五竹靜靜說道:「你不要摻和這件事情,下山吧,這皇帝不是什麼好鳥……我們這些老傢伙給你一個保證,范閑這輩子絕對會風風光光,就算不在南慶呆,去我東夷,我讓他當城主。」

  場間眾人依然安靜,但眼睛裡卻開始展現出震驚與惶恐的表情,他們不知道那個站在廟門的黑衣人是誰,竟能讓兩位大宗師在刺駕前的一瞬間停止了下來,竟然能夠讓四顧劍,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顧劍,許出了這樣大的承諾。

  大宗師說的話,沒有人會不相信。

  所以人們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關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

  皇帝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因為他發現五竹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五竹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說道:「不好意思,范閑讓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葉流雲一樣,四顧劍也張大了嘴,陷入了那種比看見五竹還要震驚的神情之中,半晌後才搖頭說道:「三十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然變得話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還以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搖了搖頭,懶得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四顧劍正了正頭頂的笠帽,說道:「五竹,我們當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手……你要知道,從牛欄山之後的這兩年,我對范閑可是容忍了很久。」

  眾人再次心驚,暗想當年的情份是什麼?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你那時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髒的沒辦法。」

  四顧劍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現在也一樣的髒,我現在還是那個十幾歲還流鼻涕的白癡,如何?要不要還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漸翹,似乎想笑,卻終究是沒有笑出來,只是搖了搖頭。

  ***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將劍收回身旁的鞘中。葉流雲一驚道:「幹嘛?」

  四顧劍指指洪老太監,指指五竹,又看看葉流雲,沒好氣說道:「兩個打兩個,傻子才動手。」

  葉流雲苦著臉說道:「可你……難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顧劍認真說道:「可我不是瘋子。」

  場間包括慶國官員和祭祀還有幾名太監在內的眾人,其實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看見在人類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師。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後,此時再看了這幾幕對話,心中卻生出了無數荒謬感覺。這幾個像小孩子一樣鬥嘴鬥氣的老頭兒,難道就是暗中影響天下大勢二十年的大宗師?

  皇帝著這一幕,等待著大劇的落幕,心中一片寧靜。

  如果四顧劍和葉流雲真的退走,這幕大劇,便成為了一場鬧劇。而四顧劍也不是真的白癡,他當然知道,如果真的讓慶帝活著回了京都,會帶來多麼恐怖的後果。

  四顧劍扯著嗓子罵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幹的,那賊貨再不出來,老子立馬下山。」

  皇帝聽著此言,瞳孔微縮,面色大寒。

  有流雲沉浮於山腰,有天劍刺破石徑,有落葉隨風而至。

  風過雲散,一須彌間,第三個戴著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很自然地飄到了山頂上。

  苦荷終於來了。

  §卷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行

  「大宗師果然不愧是大宗師,就算是破口大駡,居然也能從空無一片中,罵出一個大宗師來。」

  王啟年躲在滿臉驚恐的任少安身後,在心裡習慣性地相聲了一下,眼珠子便開始轉了起來,然後趁著眾人沒注意,悄無聲息地往後面挪著步子。他與宗追並稱監察院雙翼,論起逃命匿跡之類的功夫,實在是天下無三,此時大東山山頂上眾人的注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現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眾人間消失了一位。

  王啟年暗想,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優勢。和山腰間辛苦保住性命的高達一樣,他們這些在范閑身邊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許差別——活著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還得活著亞。

  王啟年的消失,可以瞞過天底下所有人,卻瞞不過山頂上的這幾位大宗師,只是他們的看著彼此,看著對方,看著慶帝,卻吝於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一個乾枯無名的老頭子。

  層層烏雲無來由地攏聚,高懸於東山之頂的天空中,將熾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頂重入陰鬱海風之中。

  一片安靜。

  禮部尚書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他本應該出列嚴辭指責眼前這幕卑劣的謀殺,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歲不大,他應該站在皇帝的身邊,幫陛下擋住這些來自內部來自異國的強大殺氣,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動,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無限複雜的情緒,或激動,或恐懼,或興奮,或絕望,或敬畏,或悲傷。

  是的,這片面積並不如何闊大的山頂上,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來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於那些錯落有致的古舊廟宇,也開始在海風中發抖,簷角的銅鈴釘釘當當,在向這些大人物們表示禮拜。

  ***

  葉流雲。四顧劍。苦荷。天下三國民眾頂禮膜拜的三位大宗師。三位大宗師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齊國師,四顧劍一劍護東夷,葉流雲卻是飄泊海上難覓蹤,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同時請動他們三位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是身為人間巔峰的自覺。

  今天他們卻為了一個人來到了大東山。

  因為對方是雄心從未消退的慶國皇帝,天下第一強國的皇帝,人世間權力最大的那個人!

  ***

  而皇帝的身邊站著洪公公。從不出京的洪公公。

  四大宗師會東山!

  刺慶帝!

  人間武力的巔峰與權力的巔峰,齊聚於此。這樣奇妙的場景,從來沒有在這片大陸的歷史上出現過,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或許也沒有機會再次出現。這樣的場景,往往只能存在於人們的幻想中,或者是北齊說書人的話本裡。

  然而這看似絕對不可能的場景,終於在這個夏末的大東山上,變為真實。

  而且那位身為目標的慶帝,四位大宗師,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間古舊小廟的門口……還站著一位瞎子。眼睛上系著一塊黑布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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