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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一


  「陛下……施怒的人是你自己。」葉流雲悲憫說道:「祭祀乃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即便他們也知道,陛下此行祭天乃是亂命。君有亂命,臣不能受,祭禮也不能受……所以你才會殺了他們。」

  是的,皇帝祭天的罪太子書出自內廷之手,所擇罪名不過放涎、蓄姬、不端這些模糊的事項,而這是太子若干年前的表現,和如今這位沉穩孝悌的太子完全兩樣,歷朝歷代廢太子,不曾有過這樣昏亂的旨意,無稽的祭天文。

  大東山慶廟歷史悠久,雖然不在京都,但慶廟幾大祭祀往往在此清修,只不過隨著大祭祀的離奇死亡,二祭祀三石大師的中箭而亡,慶廟本來就被慶帝削弱的不成模樣的實力,更是殘存無幾,所以一路由山門上山,大東山慶廟的祭祀們表現的是那樣的謙卑與順從。

  然而當慶國皇帝在今天清晨正式開始祭天告罪廢太子的過程,仍然有一些祭祀勇敢地站了出來,言辭激烈地表示了反對,並且神聖地指出,慶廟永遠不會成為一位昏君手中的利刃。

  朝廷對慶廟的暗中侵害,兩位首領祭祀的先後死亡,讓大東山上慶廟一脈的祭祀們感到了無窮的憤怒,山下叛軍的到來,給了這些人無窮的勇氣。

  所以這些祭祀變成了黑簷廟宇前的幾具死屍,他們的勇氣化作了腥臭惹蠅的血水。

  當有人敢違抗皇帝陛下的旨意時,他向來是不憚於殺人的,即便是大東山上的祭祀。慶帝唯一不敢殺的人,只是那些他暫時無法殺死的人——比如葉流雲。

  皇帝平靜地注視著石階邊的葉流雲,說道:「世叔,您不是愚癡百姓,自然知道這些祭祀不過凡人而已,朕即便殺了,又和天意何關?」

  葉流雲眉頭微皺,說道:「祭祀即便是凡人,但這座廟宇卻不平凡,想必陛下應該比我更清楚,當在廟宇正門殺人,血流入階,陛下難道不擔心天公降怒?」

  皇帝面色漠然,將雙手負在身後,半晌後一字一句說道:「你我活在人世間,並非天之盡處,所以朕這一生,從不敬鬼神,只敬世叔一人。」

  葉流雲默然無語。

  皇帝側過身子,安靜地看著黑色廟簷,簷上舊瓦在清晨的陽光下耀著莊嚴的光澤,說道:「所以朕請了一位故人來和世叔見面。」

  ***

  這個世界上能有資格被慶帝稱為葉流雲故人的人不多,只不過那寥寥數人而已。所以當慶廟鐘聲再次響起,偏院木門吱呀拉開,一陣山風掠過山巔,系著一塊黑布的五竹從門內走出來時……

  葉流雲只是笑了笑,當然,笑容中多了幾份動容與苦澀。

  「澹州一別已然多年,不聞君之消息已逾兩載。」他望著五竹和藹說道:「本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沒想到原來你是在大東山上。」

  兩年前的夏天,北齊國師苦荷與人暗中決鬥受傷,葉流雲身為四大宗師之一,自然能猜到動手的是五竹,所以才會有這句不聞君之消息已逾兩載。

  而葉流雲那句「本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更是隱藏了太多的訊息,不過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和五竹之外,可能沒有誰能聽明白,當年澹州懸崖下的對話,范閑遠在峭壁之上,根本沒有聽見。

  五竹一如往常般幹淨利落,說了兩個字之後,便站在了小院的門口,沒有往場間再移一步,遙遙對著葉流雲,離皇帝的距離卻要近些。

  他說的兩個字是:「你好。」

  ***

  區區你好兩個字,卻讓葉流雲比先前看著他從院中出來更加震驚,更加動容,甚至忍不住寬慰地笑了起來,笑聲十分真誠。

  然後笑聲戛然而止,葉流雲轉身面對皇帝陛下,微微欠身一禮,讚歎道:「陛下神機妙算,難怪會有大東山祭天一行,連這個怪物都被你挖了出來,我便是不想佩服也不能。」

  皇帝聞言卻沒有絲毫表情的異動,反而是眉角極不易為人所察覺地抖了兩下,是的,祭天本來就是針對葉流雲的一個局,而當五竹這個局中鋒將站出來時,葉流雲卻沒有落入局中的反應。

  勢這種東西,向來是你來我回,皇帝的眼中一抹擔憂一浮即隱,想必是知道自己與范閑猜測的大事件,終於要變成現實。

  皇帝看了身旁的洪老太監一眼,眼神平靜,卻含著許多意思,似乎是在詢問,為何並不馬上出手?以大宗師的境界,即便是以二對一,可如果不能抓住先前那一瞬間,葉流雲因為五竹神秘出現而引致的一絲心防鬆動,想要在山上狙殺葉流雲,依然會變成一件極其難以完成的任務。

  洪老太監此時卻根本沒有理會皇帝陛下的目光,他的眼光異常熾熱地盯著前方,穿越過了葉流雲的雙肩,直射石階下方那些山林。

  他往前移了半步,擋在了皇帝的身前,然後緩緩直起了身子。

  似乎一輩子都佝著身子的洪公公,忽然直起了身子,便是這樣一個簡單動作的改變,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勢開始洶湧地充入他的身體,異常磅礴地向著山巔四周散發……

  明明眾人都知道洪公公的身體並沒有變大,但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洪公公已經變成了一尊不可擊敗的天神,渾身上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將身後的慶帝完全遮掩了下去。

  這股真氣的強烈程度,甚至隱隱已經超出了一個凡人肉身所能容納的極限。

  霸道至極。

  ***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流,這是范閑在京都抄的第一首詩,且不論大江的大字究竟是否合宜,然而這首詩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傳頌開去。

  這一天有幸或是不幸在大東山上的人們,在這一瞬間,都聯想到了這句詩的前半段。

  因為他們感受到了一股沖天而起的劍氣,正在石階下方的山林裡肆虐,即便是遙遠的山巔也被這記淩烈至極的劍氣所侵,青青林木開始無緣無故地落葉,落葉成青堆。

  葉流雲看著洪公公說道:「卿本佳人,奈何為奴?」

  洪公公銀白的髮絲在風中飄拂,沙啞著聲音說道:「大宗師都是奴才,我是陛下的奴才,而你們……也不過是這個人世間的奴才,有什麼區別?」

  §卷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會東山

  在這一刻,高達以為自己飛了起來。

  他飛越了大東山山腰間的層層青林,林間的淡淡霧靄,飛越了那些疾射而來的弩箭,越來越高。

  飛的越高,看的越遠,在那一瞬間,高達看見山腳下的山門,看見長長石徑上,那些青色石板上染著的血漬,林間閃耀的刀光,石徑旁像毒蛇一般的劍影。

  然後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樹枝,砰的一聲砸在了林子裡的濕地上,險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達悶哼一聲,憑藉體內的真氣強抗了這次衝擊,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長刀柄,抬步,準備再次向那條死亡的石徑處沖過去。

  然後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渾身的骨頭同時碎了,一聲悶哼從他的鼻子裡傳了出來,疼痛的難以忍受,同時間,兩道血水也從他的鼻子裡滲了出來。

  高達雙腿一軟,下意識反手將長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不料刀尖一觸泥地……劈劈啪啪在一瞬間內碎成了無數塊金屬片!

  當當脆響中,高達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林間的泥地中,身邊是刀的碎片,手中握著可憐的殘餘刀柄,眼中盡是驚駭與恐懼,說不出的可憐。

  ***

  他是被一個人,一把劍直接斬飛。

  身為范閑身旁親衛,高達擁有八品上的實力,當初在北齊宮廷中一刀退敵,那是何等樣的威風?即便在宮廷虎衛之中,也是數得出來的高手,卻不料竟然被一把劍像拍蚊子一樣地拍飛了!

  高達眼神複雜地看著遠方石徑上的劍光,心頭一陣黯然。

  這次范閑帶著他們七名虎衛遠赴澹州,不料卻被陛下帶到了大東山來,接著便遇到了刺駕一事。身為虎衛,先天第一要務便是保護陛下的安危,高達雖然不清楚小范大人這個時候已經悄悄溜下了懸崖,但他還是率領著另外六名虎衛,加入了宮廷護衛的大隊伍,開始在這條陡峭的石徑上,進行最無情的絕殺。

  百余名虎衛守護一條山徑,依理來講,天底下沒有什麼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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