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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一


  范閑笑了起來。慶國京都在北,蘇州在東,他此時穩坐潁州,冷眼旁觀著兩地即將發生的事情,就如同一個挑夫挑了兩擔刺果,恰好將扁擔挑在肩上承著力,卻不擔心被那些刺果刺痛自己的大腿。

  他在等著蘇州的事情先進入正題,然後等著京都的事情爆發,潁州是看戲最好的地方。因為雖然他這人在天下官員眼中十分犯嫌,但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他依然需要避嫌。

  ***

  監察院啟年小組在江南有兩位領頭人物,一位是在閩北三大坊統管內庫出產事宜的蘇文茂,一位是在蘇州城內庫轉運司裡盯著明家動靜的洪常青。

  針對明家的動作,其實早在一年前就布了局,而真正的動局也從半年前就已開始。一面招商錢莊大力地向明家輸銀以支持對方的渠道和日常所需,又開始挑弄明蘭石開拓新的商路,同時還對那位只喜歡相撲的明六爺下了手……那位糊塗的明六爺,只知道招商錢莊借了自己不少銀子花,卻根本沒有想過,他自己在明家的股份,早已經成了招商錢莊裡的幾張契紙。

  這一切都是明著進行的,因為招商錢莊就算此時逼債,以明家的雄厚實力,手中的貨物抵押,日常的流水,太平錢莊的支持,依然可以應付,而不必被迫清盤,以商行股份和田產來清償。

  所以一直以來,擺在范閑面前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明家的流水急速縮價,讓明家的周轉發生嚴重的問題。

  對付明家這麼龐大的產業,就算再有錢,只怕都很難達成這個目標,但問題在於,范閑擁有內庫的全權處置權,死死地掐住了貨物的供應,也等若是扼住了明家的咽喉。

  率先動手的是蘇文茂,在內庫轉運副使,那位任少安堂兄弟的全力配合下,在慶餘堂幾位老葉掌櫃的巧手安排下,從去年夏末時,內庫三大坊的出產便開始逐步穩定地上升,質量也有了極大的提高。

  出貨多,吃的貨必然就多,明家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加之這段時間內,監察院對明家的騷擾也放鬆了不少,所以明家的整個產業全部活了起來,一時間吞了無數貨,向著東夷城和泉州方向運去。

  如此大的一筆貨物雖然耗去了明家大量銀錢,但是明青達並不擔心,因為這一轉手便有回銀進帳,這也正是他那段日子裡感覺心情輕鬆的原因。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那該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然而內庫轉運司三大坊忽然間不知道什麼原因停工了!

  ***

  停工的消息傳到蘇州後,明青達大發雷霆,讓明蘭石趕緊到內庫轉運司衙門,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洪常青很無恥地接下了他的質問,卻只肯表示三大坊正在進行例常的設備檢修,需要等一些時辰。

  明家有發怒和咆哮的資格,因為他是內庫招標出了無數萬兩銀子的皇商,內庫既然收了他的標銀就要保證他的來貨渠道,不然他可以去打御前官司。

  但洪常青也有拖延的藉口,因為三大坊在去年一年裡的出貨,已經完成了標書上的份額,就算停個十天半月,你明家該收的貨也已經收完了。

  明青達無可奈何,只得運用官場中的力量打探閩初一地的真正消息,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回來,聽說是三大坊裡又開始鬧工潮,那位監察院的蘇大人砍了二十幾個人的腦袋,才勉強鎮壓住,只是卻要誤很多天的工。

  得知是這個原因,明家才緩了一口氣,只要不是范閑的陰謀就好,便開始等待著內庫復工的那天。之所以明家會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緊張……全是因為前兩個月裡一切風調雨順,明家對於內庫的出貨能力漸漸認可,按照日常的數量,與東夷城和海外簽訂了大筆合同。

  貨單如今已經到期,明家需要大量的貨物。商家需要的是信譽,明家寧肯賠錢,也不願意沒有貨賣出去。

  又過了數日,三大坊終於復工……然而生產出來的各式貨物卻沒有多少,杯水車薪,不知何時才能回復去年的光景。明家一時陷入了小小的慌亂之中,為了完成貨單,不得已開始四處調貨,將家族存著最後備用的存貨調光了不說,還迫不得已用高價在行北路和行南路的那幾家中借了些貨。

  得了帳房先生的回報,衡估了一下如今族中可用的流水,明青達皺著眉頭說道:「范閑究竟想做什麼?難道收我幾天貨,就想把我打垮,這也太幼稚了。」

  明蘭石在一旁聽著,嘴裡有些發苦。這些天他暗中向招商錢莊調了一筆銀子準備摻手到私鹽生意,他這次的合作對象,是江南最大的鹽商楊繼美,而且知道楊繼美和總督大人薛清的關係極鐵,所以明蘭石並不擔心什麼……只是私鹽的回利至少需要三個月……如果父親知道他把家中的流水挪到了別的地方,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成竹在胸?

  「我們明家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明青達冷漠笑道:「范閑想操控市面上的貨價,來吃我們家的銀子,那就送給他吃,反正他將來還是要吐回來……必須把這次的貨單完成。」

  然而監察院的行動當然不僅僅是操縱貨價這般簡單,便在明家高價集貨成功之後的第二日……三大坊的工人們像是吃了麻黃素一般興奮起來,內庫的運作忽然爆發,根本看不出一絲工潮的影子,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連創日產量的高峰。

  幾大皇商出手的貨價雖然是朝廷衡定的價格,但賣出去的價錢必然要受上游供貨方的控制,此時貨價賤了起來,生意卻好了不少,嶺南熊家、孫家甚至是夏明記都在這一波行情中掙了不少,主要是掙了明家不少差價……誰讓明家標路最多。

  明家辛辛苦苦集的高價貨,履行了大部分的貨單,然而眼睜睜看著市面上的貨價在降,說不出的惱火,尤其是泉州出海的幾個洋人更是無恥地跑了路,轉向嶺南去接便宜貨……讓明家砸了一大堆高價的瓷器香水在手裡。

  僅此一役,明家就折損了七十萬兩的流水。

  如果放在以前,這七十萬兩對於江南明家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是被監察院全力打壓了一年之後,明家的流通渠道裡早已接近水枯,全靠太平和招商兩家錢莊支撐,如今又有七十萬兩流水像雪花一樣消融不見,由不得明家主人明青達不警惕起來。

  ***

  「這一單一定要送過去,施辟寶雖然是個洋人,但他背後也是大的洋商行,一定不會像那些島人那般無恥,他也是講信譽的。」明青達揉著疲憊的雙眼,對下面的兒子說道:「蘭石,這次你親自押貨去,一定要小心。」

  明蘭石應了一聲,他也知道這批貨很要緊,因為這批貨是父親大人想盡一切辦法,不知動用了多少關係,才從內庫裡搶出來的一批試用貨。

  所謂試用貨,指的便是內庫初次研製成功的貨物,如同以前的烈酒、香水一般,定價雖然極高,但世人皆知肯定是極新奇的玩意,一旦賣出去,可以當作黃金賣。

  這次的試用貨是一批鏡子——明蘭石親自驗過貨,這些鏡子主料是玻璃,但背面不知道是怎麼做的,竟然給鍍上了一層銀子,照上去纖毫畢現,實在是寶貝兒。

  按理講,以范閑和明家的關係,內庫這麼重要的試用貨怎麼也輪不到明家發財,然而明家畢竟在江南經營日久,轉手通過另一家皇商才把這批貨吃了下來。但明蘭石心中依然有些不祥的感覺……如果能把這批銀鏡安全送到泉州的施辟寶手上,明家目前十分艱難的周轉局面便可以得到很大的緩解,可是……會這麼順利嗎?

  「不要擔心什麼。」明青達陰沉著臉說道:「我已經與京中通了消息,這批貨你親自押送,膠州水師那邊也交待過,這次我們不自己出海,雖然少掙些,但行走在州郡之間,應該安全……」

  這位已經忍讓范閑一整年的明家主人忽然抬起頭來,寒著聲音說道:「如果有人……真的敢殺人搶貨……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死,逃回人來,我們便上京打御前官司!」

  ***

  三日後,由蘇州往東南方去的一座小山之上,洪常青看著山下那條長長的車隊笑了起來,裝銀鏡的車子並不多,只有兩輛馬車,但明家竟然出動了五百私兵前來護送,果然是十分重視這筆出口的貨單。

  然而他的笑容馬上就斂了下來,變成了一片寒冷,在這一刻,他想到了一年前,膠州水師大批官兵上島屠殺的那一日,他想到了那些吃腐屍的海鳥,那個島上死不瞑目的海盜兄弟們。

  雖然從一開始,他就是監察院的密探,負責上島偵緝,但在島上和那些海盜呆的久了,總有些感情,所以今天他站在山上,看著下方明家的車隊和私兵,唇角露出一絲快意而血腥的笑容。

  今天不殺人,但肯定比殺死這些人,還讓明青達更心痛。

  正思考間,一隊約二百人左右的騎兵,護送著幾輛馬車,從和明家正對著的官道上走了過來。

  兩邊對沖,便堵在了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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