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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五


  不多時,那邊廂離情更重的送軍隊伍裡脫離出了幾騎,這幾騎直接繞了回來,駛向了范閑車隊。得得馬蹄聲響,范閑微微一笑,下了馬車候著。

  幾騎中當先的是一位軍官,身上穿著棉襯薄甲,看著英氣十足,身後跟著的是幾位副手。

  那名軍官騎至范閑身前,打鞭下馬,動作好不幹淨利落,待他取下臉上的護甲,露出那張英俊溫潤的面容來,才發現原來此人竟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想不到咱們哥倆同時出京。」李弘成重重地拍了拍范閑的肩膀,笑著說道。

  范閑搖搖頭,歎息道:「在京都呆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投軍?男兒在世,當然要謀功業,可是不見得一定要在沙場上求取……如果不是王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有這個安排。」

  慶國於馬上奪天下,民風樸實強悍,便是皇族子弟也多自幼學習馬術武藝,從上一代起就有從軍出征的習慣,在這一代中,大皇子便是其中的楷模人物,從一名小校官做起,卻生生爬到了大將軍王的位置。

  李弘成沉默片刻後說道:「你也知道,我如果留在京都,父王就會一直把我關在府裡……那和蹲大獄沒什麼區別,我寧肯去西邊和怪模怪樣的胡人廝殺,也不願意再受這些憋屈。」

  范閑沉默許久後,抬起頭緩緩說道:「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會心有歉意。」

  「如果能讓你心生愧疚,此次出征也算不虧。」李弘成微微怔後,笑了起來:「人生在世,總要給自己找幾個目標,這次我加入征西軍,何嘗不是滿足一下自幼的想法。」

  范閑說道:「我可不知道你還有這種人生理想,我本以為你的人生理想都在花舫上……」

  二人相對一笑,注意到身邊還有許多人,不便進行深談。李弘成牽著馬韁與范閑並排行著,來到官道下方的斜坡上,此處無葉枯枝更密,將天上黯淡的日光都隔成了一片片的寒厲。

  一片安靜,沒有人能聽到二人的說話。

  李弘成沉默片刻,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放鬆的笑容,開懷說道:「這兩年的事情已經讓我看明白了……在京都裡,我是玩不過你的,老二也玩不過你……這樣也好,就把京都留給你玩吧,我到西邊玩去。」

  范閑苦笑了起來,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後誠懇說道:「此去西胡路途遠且艱難,你要保重……於軍中謀功名雖是捷徑,卻也是凶途,大殿下如今雖然手握軍權,可是當初在西邊苦耗的幾個年頭,你也知道那是多麼辛苦。」

  李弘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認真說道:「既然投軍,自然早有思想準備,父親大人也清楚我的想法,不然不會點頭。」

  所謂想法,便是真正決定脫離京都膩煩兇險的爭鬥,然而范閑想到此次征西軍的主幹依然是葉家,是二皇子的岳父家,心裡便止不住有些奇怪的感受,他看著李弘成那張臉,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有忍住,開口說道:「葉重……是老二的岳父,你既然決定不摻和京裡的事情……」

  還沒有提醒完,李弘成已經是一揮手阻住了他的話語,平靜說道:「放心吧,我答應過你的事情,自然會做到。我不是一個蠢人……只是……」他笑了起來,「只是你顯得過於聰明了一些,才讓我們這些人很難找到發揮的機會,尤其是這兩年裡,你用父王把我壓的死死的,我不向你低頭,只怕還要被軟禁著。」

  范閑苦笑道:「不是我借靖王爺壓著你,是靖王爺借我壓著你,這一點可要弄清楚。」

  「怎樣都好。」李弘成歎息著:「反正父親和你的想法都一樣,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強行去掙扎什麼,此去西方也好,沙場之上的血火想必會直接一些。」

  他忽然平靜了下來,看著范閑的眼睛,誠懇說道:「我與老二交情一向極好……有件事情要求你。」

  求這個字說出來就顯得有些重了,范閑馬上猜到他會說什麼,搶先皺眉說道:「我只是一位臣子,某些事情輪不到我做主,而且勝負之算誰能全盤算中?不需要事先說這些事情。」

  李弘成平靜地搖搖頭:「你不讓我事先說,是怕不敢承應我什麼……你說的勝負未定也對,不論從哪裡看來,你都不可能在短短幾年間將他們打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最後你會勝利。」

  「過獎。」范閑苦笑。

  「可你不要忘記,他畢竟也是你的兄弟……親兄弟。」李弘成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條生路。」

  「你太高看我了。」范閑微微轉過身體,望著京都側方的某個方向,平靜說道:「他是皇子,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就算權力再大,也根本不可能去決定他的生死……而且你說讓我放他一條生路,可如果某一日老二捉住了我,他會不會放我一條生路呢?」

  他的話音漸漸冷了起來:「我給了老二足夠多的時間考慮,你也知道這一年多裡,我削去他的羽翼為的是什麼……可是他不幹,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無法控制,既然如此,我如果還奢侈地控制自己……那我就是在找死。」

  李弘成緩緩低下頭去,說道:「他自十歲時,便被逼著走上了奪嫡的道路……這麼多年已經成為了他無法改變的人生目的。你就算把他打到只剩他一個人,他也不會甘心的。」

  「就是這個道理。」范閑的臉漸漸冷漠了起來,舉起右臂,指著自己此時正面對的某個方位,說道:「由這裡走出去幾十裡地,就是我范家的田莊,你知道那裡有什麼嗎?」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

  「那裡埋著四個人。」范閑放下了手臂,說道:「埋著范家的四個護衛,是我進京之後,一直跟著我的四個護衛,在牛欄街上被殺死了。」

  他繼續說道:「牛欄街的狙殺,是長公主的意思,老二的安排,雖然你是被利用的人,但你也不能否認……怎麼算你也是個幫兇……就從那天起,我就發誓,在這個京都裡,如果還有誰想殺死我,我就不會對對方留任何情。」

  「這三年裡,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我這邊死了很多人,他們那邊也死了很多人,雙方的仇怨早就已經變成了泥土裡的鮮血,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既然老二他以為有葉家的幫忙就可以一直耗下去……那我也就陪他耗下去。」

  范閑回頭看著李弘成,緩緩說道:「老二既然拒絕退出,那這件事情就已經變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讓我對他留手,可有想過,這等於是在謀害我自己的性命?你可曾想過,你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李弘成自嘲地笑了起來,歎了口氣說道:「我只是還奢望著事情能夠和平收場。」

  「那要看太子和二皇子的心!」范閑說了一句和皇帝極其近似的話,「我只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刀,要和平收場,就看這二位在陛下面前如何表現罷了。」

  他頓了頓,忽然覺得在這分離的時刻,對弘成如此不留情面地說話顯得太過刻薄,忍不住搖了搖頭,把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你此次西去,不用停留在我和老二之間,是個很明智的決定。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必須謝謝你。」

  「謝什麼?」李弘成苦笑說道:「謝謝我逃走了,以免得將來你揮刀子的時候,有些不忍心?」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看著李弘成的手牽住了韁繩,范閑心頭一動,第三次說道:「此去西邊艱難,你要保重。」

  李弘成沉默良久,輕輕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回身望著范閑半刻後輕聲說道:「如果我死在西邊……你記住趕緊把我死了的消息告訴若若……人都死了,她也不用老躲在北邊了。畢竟是異國他鄉,怎麼也不如家裡好。」

  范閑知道世子對妹妹留學的真相猜的透徹,心頭不由湧起一陣慚愧,拱了拱手,強顏罵道:「活著回來。」

  李弘成哈哈大笑,揮鞭啪啪作響,駿馬沖上斜坡,領著那三騎,直剌剌地沿著官道向西方駛去,震起數道煙塵。

  范閑眯眼看著這一幕,暗中替弘成祈禱平安。

  ***

  當天暮時,監察院下江南的車隊再次經過那個曾經遇襲的小山谷,一路行過,偶爾還能看見那些山石上留下的戰鬥痕跡。范閑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心中湧起一股強大的殺意,此去江南乃是收尾,等自己把所有的一切搞定後,將來總要想個法子,把那秦家種白菜的老頭砍了腦袋才好。

  自從秦恒調任樞密院副使,沒了京都守備的職司後,秦家老爺子依然如以往一樣沒有上朝,范閑此次過年也沒有上秦家拜年,只是送了一份厚禮,說不定對方還不知道范閑已經猜到了山谷狙殺的真凶是誰。

  范閑此時心裡盤算的是皇帝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借由山谷狙殺一事,朝廷裡的幾個重要職司已經換了新人,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新陳代謝,只是老秦家和葉家在軍中的威望依然十足,皇帝肯定不滿意現在的狀態。

  皇帝究竟會怎樣做呢?范閑經常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坐在龍椅上,此次對軍方的調動肅清一定會做的更徹底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的小打小鬧,依然給了這些軍方大老們足夠的活動機會。

  也許是西胡的突然進逼,打亂了皇帝的全盤計劃,也許是北齊小皇帝的妙手釋出上杉虎,讓皇帝不得已暫時留住燕小乙。

  可是慶國七路精兵,還有四路未動……大皇子西征時所培養起來的那批中堅將領也還沒有發揮的戰場,需要如此倚重秦葉燕這三派老勢力嗎?

  范閑搖搖頭,隱約猜到了某種可能性,比如示弱,比如勾引,像紅牌姑娘一樣的勾引……只是這種計劃顯得太荒唐,太不要命,便是放肆如范閑,也不敢相信皇帝敢不顧慶國存亡而做出這種安排來。

  車隊過了山谷,再前行數裡,便與五百黑騎會合在了一處。戴著銀色面具的荊戈前來行禮後,便又沉默地退回了黑騎之中,有五百黑騎逡巡左右,在慶國的腹地之中,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能夠威脅到范閑的安全。范閑忽然心頭一動,眉頭皺了起來,輕輕拍拍手掌。

  馬車的車廂微微動了下,一位監察院普通官員掀簾走了進來。范閑看了他一眼,佩服說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刺客,偽裝的本事果然比我強出太多。」

  影子刺客沒有笑,死氣沉沉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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