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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二


  京都的冬天,一片寒冷,雖然還沒有到年關最冷的那幾天,可是瓊雪擁民宅,玉欄截朱牆,漫天大雪時不時地落幾陣,整個京都都籠罩在寒氣之中,而闊大的皇宮朱牆都被雪水打濕了,顯得有些發黑。

  正如大紅宮牆顏色的變換一樣,滿朝文武都知道,大慶皇帝陛下的心情也有些陰沉,有些郁黑。

  范閑遇刺的消息早已震動京都,所有人都逐漸知道了事情的細節,也猜到了一定有軍方的得力人物參與到此事之中,每每想到皇帝陛下控制最嚴的軍隊都出現了問題,文武百官們都默然警惕,不敢多言多語一句。

  接著幾日的小朝會上,除了一應政事之外,談論最多的便是范閑遇刺之事。調查由監察院領頭,協同大理寺與樞密院早已展開了,只是那兩百個人頭幾經畫圖索對,卻是找不出來一絲線索,而監察院抓住的那個活口早已奄奄一息,只是吊著命,暫時還沒有方法問話。

  除了那五座守城弩與衣飾之類的線索外,欽差大人遇刺一案的調查竟是沒有半點進展。

  皇帝陛下的臉色雖然依然平靜,但有幸參與朝會的大臣們,都能感受到陛下雙眼隱著的怒火越來越盛,只是不知道這火什麼時候會噴將出來,將這些大臣們燒成灰燼。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小范大人去年被任命為行江南路全權欽差,急匆匆出京是為什麼。

  那是因為從北齊方面傳來的流言,直接揭破了陛下與小范大人之間那層隱秘的關係,為了防止京都局勢動盪,也是為了讓皇族的顏面得以保存,更是為了讓慶國朝野從這件有些尷尬的秘聞中擺脫出去……陛下將小范大人變相放逐到了江南。

  但誰也沒有想到,范閑一下江南,竟是做了那麼多事情,整治內庫,主持招標,大力支持河工,不到半年時間,翻手雲雨間,便將困擾慶國幾年的國庫空虛問題解決了,末了又借回鄉省親之機,將膠州那窩老鼠端了個乾乾淨淨。

  膠州水師偏將党驍波早已押回京都,取了供狀,辦成了鐵案,在秋天被處斬。江南的庫銀也已調回京都,朝廷終於有底氣開始大修江堤,賑災減稅,而這一筆筆都是范閑對慶國朝廷的功績。

  大臣們心裡都在想,這樣一位人物,當然不可能總放在江南呆著,只怕終究是要回京的,而且陛下肯定以為一年之後,那消息只怕早已淡了,京都裡的那些勢力,應該學會接受這種狀況,放逐江南的私生子,終於要名正言順地站上朝堂。

  但誰都想不到,就在小范大人回京述職的路上,竟會遭到狙殺!

  這不僅僅是對欽差大人的狙殺,也不僅僅是對一位龍種的狙殺,而是這件事情已經觸碰到了朝廷的底線,如果這次事情不能查清楚,那只能說明陛下對於慶國的控制力,已經遠遠不如當年。

  而在繼承大統之爭逐漸浮上水面的今天,這種信號,無疑就像是海水裡龐大鯨魚傷口裡透出的一抹血紅,足以引得無數條鯊魚前來貪婪地奪食!

  可是案子卻始終如同一團迷霧般,久久看不真切內裡的模樣,如果再拖些時日,只怕陛下震怒之下,會不計後果,施下天雷嚴懲。

  而朝中那些持重之臣,最害怕的也是這種局面,他們擔心陛下因為心疼范閑,愛惜顏面,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無線性攻擊,無底限懲處,而將此事擴展到了一個慶國所承受不住的地步。

  「請陛下三思!」

  一位站在文官隊列的老臣,出列跪于龍椅之下,沉痛說道。

  §卷六 第四十章 畫中人、畫外音

  「三思什麼?」

  慶國皇帝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簾,最近這幾天,南方雪災之跡漸現,各路各州的奏章竟是比這滿天的雪花飄來的更多,不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就是要征夫,要不就是叫苦連連,說來年要減賦免征。

  減便減吧,那人說的對,靠從土地裡刨銀子,就算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銀屑兒,銀子這種事情,還是得靠賣東西。安之在江南給朝廷掙了那麼多銀子,自然朝廷也就不急著各郡裡的那些稻稈錢了。

  只是薛清從杭州都發來告急,難道今年連江南的雪都這麼大?

  皇帝皺了皺眉頭,前年秋天一場大水,不知淹死了多少自己的子民,沖毀了多少民舍良田,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朝廷緩過勁兒來,積蓄了一些氣力,哪裡料到又突然來了一場大雪。

  這老天爺,還真是不給自己這個天子面子。

  不過聽說江南那個杭州會似乎事先預料到了冬天的雪災,提前做了不少準備,畢竟是民間的組織,賑起災來是要比官府的動作迅速些。每每提到此事,宮中的母親也是眉眼間帶著笑意,老人家是個慈悲人,最見不得那些民間淒慘景象,如今這杭州會怎麼說也是宮中貴人們湊錢弄起來的,宮裡的婦人們都覺得臉上有光。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晨丫頭弄這個事怎麼這麼上心,看來果然是在宮裡憋壞了,只怕也是被她那相公給帶壞了,堂堂郡主娘娘,卻盡在這些事務上費心。

  他猛然驚醒,這才思及自己走神,可哪怕是走神裡所想的事兒,也和……那個年輕人有關係,於是微怔之後,又笑了起來,重複問了一遍。

  「三思什麼?」

  ***

  殿中跪著的是門下中書裡的舒大學士,這位大學士年紀已長,向來頗得陛下尊重,而且一直是以位諍臣的面目行走於朝廷之中,所以先前議論調查欽差遇刺一事時,只有這位大學士敢站出來,反駁陛下的意見。

  只是大臣們都以為陛下此時心中一定震怒,所以都有些畏怯,即便是敢於直言的舒大學士,也沒有如往常那般只是一揖為禮,而是直接跪了下去。

  可是他沒有想到,端坐于龍椅之上的陛下,竟是沒有聽清楚自己說什麼,竟似是走神了!

  而皇帝先前走神裡唇角帶著的一絲笑容,也落在了眾臣子的眼中,大臣們心中犯著嘀咕,心想陛下是想到什麼事竟如此高興?難道他心裡並不如文武百官們所猜想的那般震怒?

  不可能,大臣們在心裡搖著頭,誰都知道陛下最寵愛范閑這個私生子,於是在這些自以為精明已成天性的大臣心中,這抹笑容就多了一絲神秘莫測的意味,群心顫慄。

  「請陛下三思,那城弩編號雖屬定州,只是……這個線索未免也太過……」舒蕪思考了會兒,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太過明顯,總覺著應該是真正的奸人刻意栽贓,還請陛下三思,收回先前那道旨意。」

  皇帝笑了笑,這才明白舒蕪驚懼的是什麼,揮揮手說道:「起來回話,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就學人跪著進諫。」

  這話顯得很溫和,而皇帝的溫和卻透露著一股自信與穩定,似乎根本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眾大臣先前還在擔心陛下對於朝廷的控制,此時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咋舌自責,以想自己怎麼可以這麼糊塗,龍椅上這位是誰?可是慶國開國以來最強悍的一位君主。

  「朕讓葉重回京,當然不是述職這般簡單。」皇帝微笑著輕輕捋了捋頜下的短須,說道:「既然欽差遇刺一事牽連到他,他當然要解釋一下,葉家世代為國駐守邊疆,功在天下,朕當然不會心疑,只是此事總要有個決斷,總要說清楚。」

  舒蕪抹抹額上的汗,有些困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在胡大學士的攙扶下歸入列中,他起先聽著陛下下詔令葉重返京,本以為陛下震怒之下,準備直接將葉重索拿入獄,替自己的私生子討公道,所以惶恐之餘才出列進諫,此時聽著不是這麼回事,才覺心安。

  他雖是文臣,但在朝中已久,當然明白軍隊對於一個建國不足百年的國家來講,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很害怕陛下因為山谷狙殺之事,大肆辱擾軍隊,從而動搖朝廷的根基。

  舒大學士一心為了慶國,所以他舒了心,而皇帝的這番話落在別的大臣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足堪咂摸。

  「陛下為什麼突然對葉家如此溫柔了?」

  正因為在過去的兩年裡,陛下對葉家太不溫柔,所以今時今日,陛下忽而溫柔,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大臣轉不過彎來。

  但所謂帝王之威,思想工作方面,臣子們轉不過彎來也必須要轉,所以俱伏於地下,大贊陛下聖明,寬厚云云。

  ***

  皇帝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事兒,他也沒有如臣子們想像中的那般憤怒,身為君王,保持必要的神秘感以及亙古不變的平靜,以顯示自己的不動如山、天下盡在朕手中……更何況范閑並沒有死。

  范閑如果在山谷裡被殺死了,對於慶國皇帝來說,這就是一個刑事案件。

  范閑既然沒有被殺死,刑事案件就變成了政治事件。

  但凡偉大或者昏庸的政治家,在處理政治事件時,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不著急。前者不急是因為胸有成竹,後者不著急,是棘手不知如何下手。

  皇帝自然是前者,只不過他多了一個身份,所以對於范閑的遇刺依然有止不住的憤怒,身為一個父親,他最想做的,當然是把范閑接到宮裡來看看他的傷勢如何,只是這次不是懸空廟的刺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把范閑接入宮中。

  只是後來聽到回報,范閑在府裡養傷沒有多久便出城去了陳園,皇帝便知道范閑的傷勢並無大礙,將心放了下來。

  是的,請不要忘記,就算大慶朝的皇帝陛下是天下最冷淡無情的人,再如何王八,也是王八蛋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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