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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七


  范閑伏在樹幹上聽著對面山林的動靜,知道影子已經搶在自己之前,就已經擾亂了那座山頭上的陣營。伏擊者軍心已亂,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們,終於得到了他們發揮的機會。

  監察院中人自然知道戰機之所在,也不用再等首領發嘯傳令,早已沖出了馬車,抽出了身旁的黑色鐵釺,躲過那些已然變得稀疏的弩雨,沉默而陰怒地潛入了山林之中。

  他們在車廂中早已反穿了黑色的官服,像一個個灰白的幽靈一樣,進入了雪林,開始憑藉他們的手段與怨氣,不惜一切地狙殺著雪林裡任何一個活著的生命。

  一場預謀已久的伏擊弩戰,終於在范閑和影子這兩名強者不要命的攻擊下,變成了山林間的近身狙殺戰。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比監察院六處的刺客更擅長狙殺。

  哪怕是天下最強大的慶國軍隊,在密林之中,在近身的暗殺戰中,也不是六處的對手。

  聽著雪林之中詭異的安靜,聽著偶爾會響起的弩機之聲,偶爾會響起的破雪之聲,偶爾會響起的鐵釺入腹之聲,偶爾會響起的慘呼之聲……

  范閑清楚,自己的屬下已經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報復性的屠殺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伏擊監察院的這兩百名弩手,在讓監察院死傷慘重之後,再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他一直崩緊著的心終於放鬆了下來。

  ***

  沒有活口,正如范閑所預估的,六處的劍手下手極狠,一個活口都沒有留。當然,這不僅僅是六處下手狠的緣故,在戰局即將結束的時候,剩餘的二十幾名弩手很整齊劃一地自殺了。

  范閑站在雪地上,冷漠看著地上那二十幾具屍體,看著這些屍體的面容,發現這些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悲哀與惶恐,有的只是堅毅與忠誠。

  慶國的軍隊……果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力,這種紀律性與強悍,如果放在戰場之上,該是怎樣可怕的力量。

  而今日穀中黑色馬車上一共三十餘名監察院官員,最後能夠活著進入雪林的,只有二十人左右,就這二十人,便狙殺了一百多名弩手。

  雪谷兩邊的山林中,那些幽暗的石後樹下,應該還躺著不少血已被凍的屍體。

  范閑心神激蕩,咳了兩聲,咳出些血來,緩緩轉身,看著地上的那個血人。

  此人渾身是血,一隻眼睛的眼珠子被匕首挑破了,就像癟了的酒囊一樣難看,雙臂更是被整整齊齊地斬斷,左手一個血洞,右手被霸道真氣震成了斷木。

  這正是先前三名高手中的一人,從背後襲擊范閑,臨死之際還悍不畏死地抱住范閑的那人,沒想到最後卻成為了狙殺者中唯一活下來的人。

  范閑走到此人的身旁,緩緩地抬起腳,踩在這人的臉上,踩了兩下,讓他醒了過來。

  那血人緩緩蘇醒,無神的眼光往四處掃了掃,看見了范閑身周的那些監察院密探以及散落林間的兄弟們的屍身,一陣哀痛之後複又毅然,眼中忽然射出乞憐之色,忍痛顫抖說道:「大人不要殺我,我什麼都願意……」

  意是一個閉齒音。

  范閑出手如電,將自己的手指插入此人的嘴中,用力一扳,這個人的下巴便被血淋淋地扳下了一截,再也無法合攏,連帶著牙齒都落了幾顆。

  范閑伸手在身旁積雪裡擦去手上的血水,說道:「不要想著自殺,你對我還有用……你如今手也沒了,嘴也不能關了,你怎麼以死盡忠呢?」

  「幫他止血,讓他活著。」

  范閑對身旁的下屬吩咐道,然後緩緩向著山下的雪穀走去,一路走,一路咳血,一路後背血水漸流。

  洪常青跟在他的身後,想去扶他,卻被他倔強地甩開了手。

  洪常青的運氣不錯,今天在弩雨之下沒有死亡,只是左臂受了輕傷。

  但監察院其餘的人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攏共跟隨范閑返京的親信三十余人,死了將近一半,活著的也是個個帶傷,衰弱不堪。

  一路向山谷方向行進,沿途的監察院官員微微躬身行禮,這是對提司大人發自內心的尊敬,眾人皆知,沒有提司大人悍不畏死的暗襲,今日監察院眾人只怕是要全部死在這山谷之中。

  監察院官員漸漸彙集在了范閑的身後,拖著唯一的活口,回到了山谷中,那些殘破的馬車之旁。

  ***

  范閑蹲在自己傾覆的馬車旁,手指頭撥拉著碎掉的車轅,偶爾瞥一眼車廂中死了的車夫,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拒絕了監察院下屬為他治傷的請求。

  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滿山谷的州軍死屍,是哪方勢力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離京都如此之近的山谷裡進行埋伏?是誰有實力調動如此多的軍方高手,甚至還連守城弩都搬了過來!

  守城弩便是這次狙殺事件中的第二個疑點,狙殺者要安置弩機需要時間,需要很大的動靜,為什麼負責京都四野安全的京都守備軍竟是一點察覺也沒有?

  而最讓范閑心寒的是,為什麼對方能夠將自己回京的時間掐算的如此之准,從潁州到渭州,自己故布疑陣,讓江南水寨放出去假風聲,然後一路直進……如果是要狙殺自己,這些軍隊斷不敢在京都附近埋伏太久,怎麼會把時間掐的如此之准?

  更可怕的是,離京都雖然近了,但范閑自問沒有放鬆警惕,隔著三裡的距離便放出了探子,為什麼最開始得到的探子回報卻是一切正常?難道那探子就沒有發現山谷中的異常?直到影子搶先示警……

  無數的疑問湧上了范閑的心頭,尤其是某一方面的疑問,更是讓他渾身寒冷。

  今天這個局與懸空廟的那個局完全不一樣。

  今天的局是死局,對方動用了如此強大的力量與縝密的準備,毫無疑問,就是要殺死自己。如果是長公主授意燕小乙動手,那定然是京都已經發生了大變,對方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敢於藐視皇帝……可是,如果京都真的出現了動亂,就算宮裡無法傳出消息來,可是你呢?

  范閑有些陰沉地想著,可是你呢?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凍住了,可是你……一定有辦法通知自己。

  這是一個相互矛盾的命題,如果京都沒有大亂,那便不能解釋,長公主和燕小乙為什麼敢……做出如此的大事來,而如果京都真的亂了,為什麼自己沒有得到預警?

  ***

  「大人,該下決斷了。」一名啟年小組的成員滿臉乾涸的鮮血,在范閑耳邊輕聲說著,啟年小組的人跟著范閑時間最長,所以說話也比較直接,這人沉聲說道:「咱們是退回渭州,先與京都方面取得聯繫,還是直接進入京都。」

  范閑沉默,看了一眼四周受傷不輕的下屬,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做決斷。

  如果京都真的大亂,自己這一行人回京便是送死。

  他沉默許久,忽而抬起頭來,看著山谷外隱隱可見的京都城廓,冷漠強悍說道:「發煙火令。」

  「是。」

  一道煙火箭從雪穀之中沖天而起,帶著尖銳的呼嘯,帶著耀眼的光芒,把這大雪天、黯淡日都掩了下去。

  這是監察院一級危險求援的信號,整個慶國軍方與監察院系統都是用的這種信號,所以范閑也不清楚,呆會進山谷接應自己的人,究竟是軍方還是監察院的人。

  他希望是前者。

  ***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急促如驟雨的馬蹄聲從山谷外傳來,馬嘶陣陣。一轉眼的功夫,一隊約有兩百人的騎兵駛入了山谷之中,這些騎兵隊伍甲胄光鮮,刀槍在側,肅然十足,卻連旗幟也沒有來得及打。

  但落在范閑的眼中,不打旗幟,就有些詭異了,在剛剛經歷一場血腥暗殺的此時,他誰也不肯相信。

  領頭的那個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面相肅然,一絡短須在頜下飄揚,腰畔配著寶劍,只是表情肅然之中帶著幾絲不解。

  待他看到這滿山滿穀的屍體與馬屍,還有那些到處傾覆著的馬車,和深入石縫裡的弩箭,這位將領肅然的表情中,在不解之外,更多了無限的震驚與隱怒。

  將領手握右拳往上一揮,高聲喝道:「戒備。」

  他身後的兩百騎兵頓時警惕起來,注視著山谷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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