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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八


  「是啊。」范閑微笑著說道:「從六歲還是七歲開始?已經記不得了,反正這地方除了我和叔之外,你是第三個上來的人。」

  林婉兒低著頭吐了吐舌頭,知道這定是范閑心中最大的秘密,自己能被他帶著上來……姑娘家的心裡湧起了一絲甜蜜,旋即卻是一絲苦澀,她緩緩靠著范閑的臂膀,說道:「我一直覺著自己在皇宮裡過的苦,如今才知道,你過的比我更苦。」

  小小年紀,就要被逼著爬山,為的是什麼?自然是擔心有人要來殺自己。在這樣一個恐怖的環境下長大,對於當年的男孩來說,是何等樣的折磨,思及此處,婉兒對身邊看似強大無比的男子便多了一絲同情。

  范閑微微笑道:「有什麼苦呢?不想死,自然得勤力些。其實……和這世上別的人比起來,你我已經算是蜜罐裡泡大的人兒,不要輕言辛苦,我們至少不用考慮下頓飯有沒有得吃,有沒有衣服穿,會不會被父母賣到妓院去當妓女或者大茶壺。」

  婉兒在一旁平靜地聽著。

  「我表面上的瀟灑勁兒……都是裝出來的。」

  范閑看著海面上的金光出神,「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活的最用心、最辛苦、最勤奮的人。」

  婉兒點點頭。范閑哪怕是大婚後的那段蒼山歲月裡,也沒有忘記每天兩次的修行,其實以范閑如今的境界與權力,完全不用這般勤奮刻苦。世人往往只看到了小范大人光鮮亮麗的一面,卻根本沒有想到,他為這一面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從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范閑緩緩說道:「沒有人能明白我為什麼如此苛待自己。」

  婉兒只明白一點,所以安靜地聽他說著。

  范閑停頓了片刻,緩緩閉著眼睛,迎著澹州的海風輕聲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就像小時候我常說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方知命重,一個沒有死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死亡是多麼的可怕。」

  「我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所以我必須心狠手辣,我必須讓自己強大。」

  「而且你不知道,當你習慣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想折騰自己都動不了一根手指時……忽然上天給了你一個機會折騰下,你會無比感激上蒼,並且陶醉無比地去折騰去。」

  范閑陶醉在自己兩世的回憶之中。婉兒在他的身邊卻是根本聽不明白,有些不知所以地看著他那張清秀的面容,看著那面容上忽然浮現出來的一股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成熟滄桑味道,心頭大動,心頭大慟,感覺自己的心也隨著范閑的心,湧起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婉兒眼中微濕,有些艱難地踮著腳,攥著自己的袖角,替范閑揩拭了一下眼角。

  ***

  回澹州省親的行程便這樣結束了,只是在離開之前,范閑湊在老太太的書房裡與她嘀咕了半天,就京都傳來的消息,這兩位看似最溫柔,實則最冷酷的祖孫二人進行了一番嚴肅的對話。

  離開書房時,范閑的臉色有些沉重。

  回到房內,婉兒小心翼翼問道:「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事。」范閑想了會兒,平靜說道:「朝中禦史上書是自然之事,我這個行江南路欽差,跑到澹州玩,肯定很礙許多人的眼。關鍵是,聽到了一個不怎麼讓人舒服的消息。」

  「什麼消息?」婉兒見夫君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煩躁,忍不住笑了起來,「能讓你也亂了方寸。」

  范閑歎了口氣,苦笑道:「年節時,燕小乙也要回京述職,約摸就是和我差不多的時間同時進京。」

  燕小乙?慶國征北大都督,當年的禁軍大統領,慶國威名赫赫的九品上超級強者……最關鍵的是,此人乃是長公主的心腹,在軍中又頗有名望,就算是陛下,也不會在沒有證據前,貿然出手鎮壓他。

  而這樣一個人物回了京,不可避免地會直接與范閑對上。

  范閑直到今天還記得,當年自己潛入皇宮時,曾經遇到的驚天一箭。

  ***

  婉兒皺眉說道:「難道……殿前武議又要恢復?」

  范閑吃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心想妻子在這方面的嗅覺果然靈敏,點頭說道:「聽說是樞密院的意思,軍方建議恢復武議,以振國民士氣。」

  「陛下怎麼說?」婉兒擔憂道,她心裡清楚,慶國乃是以馬上奪天下的國度,一向極重軍功,只是三次北伐之後,陛下調養生息,以備再戰,便把目光轉向了文治,也停止了諸多年前最重要的一年一度武議之事。

  「陛下自然不會反對。」范閑微笑說道:「這本來就是好事,朝廷耽于安樂日久,連膠州的水師都變了質,自然需要有個由頭來收攏一下軍心。」

  林婉兒沉默了少許後,忽然開口說道:「只怕……是針對你來的。」

  「我是文官。」范閑笑著說道,但心裡也清楚地感覺到了一絲問題。他與流晶河上二皇子的看法不一樣,二皇子總以為皇帝讓范閑處理膠州水師之事,是鬆口讓范閑接觸熟悉軍務,但范閑卻以為,自己那位強硬至極的「父皇」心裡想的卻是相反的問題。自己殺死常昆,陰害黨驍波,不論軍中派系如何,只怕那些大帥將軍在心裡都有些記恨自己。

  陛下還是不想讓監察院的提司去溫柔地撫摸兵權啊……

  婉兒看著他歎了口氣說道:「你是文官,可……你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道高手。」

  范閑眉毛一挑,說道:「你的意思是,燕小乙回京,便要在武議之上向我挑戰?」慶國人好武,雖然這些年來風氣漸褪,但深植于民眾官員心中的強悍味道卻是根本拂之不去。就像葉靈兒可以在皇宮別院外面扔小刀向范閑挑戰一般,決鬥在慶國依然是合法的事情,更何況殿前武議這種場合,沒有人願意退。

  但范閑願意退,他冷笑道:「真是幼稚。他想和我,我就要和他打?」

  在他的心中,武功是用來殺人的,而不是用來決鬥打架的,如果要殺人,范閑自問有無數比決鬥更有效率更安全的法子——決鬥?小孩子家家的遊戲。范閑忽然覺得慶國的軍方有些孩子氣,不由嗤之以鼻。

  婉兒歎了口氣,溫柔說道:「這個法子雖然直接有效,卻很愚蠢……母親應該不會傻到讓燕小乙在宮中挑戰你。不論輸贏,燕小乙也不敢真的傷了你,陛下的眼睛看著哩。所以我也覺著想不通透這其中的道理,說不定是我們想偏了,燕小乙是征北大都督,兩年未回京,也該述職才是。」

  范閑忽然心中靈機一動,眉頭皺了起來,如果燕小乙此次回京與那所謂武議沒有關聯,那只能證明一條,朝廷裡那股勢力,終於試圖正面挑戰皇室的權威。可是……長公主她憑什麼?

  「如果我避戰,便是弱了聲勢。」范閑微笑說道:「不過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面子。」

  這是假話,范閑也是個愛慕虛榮之人,如果是別的軍方重將在武議上向范閑挑戰,范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直接將對方打到對方媽媽都不認識,再給自己的名聲加一道金邊,可是……那人是燕小乙。

  范閑捫心自問,就算如今自己傷勢早已痊癒,又得了海棠的天一道無上心法之助,早已穩穩地站在了九品的高峰上,可真要面對著一箭驚天下的超級強者,依然是討不到什麼好去。

  自己這邊倒是有兩個人可以抵抗燕小乙,海棠和影子,問題是這兩個人不可能替自己出手。

  自己這邊還有一個人可以輕鬆幹掉燕小乙,五竹叔,問題是……五竹叔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范閑在緊張之余,忽然莫名地興奮起來,鼻尖似乎嗅到了海崖上的那些鹹濕味道。如果回京之後,真的要與燕小乙正面一戰,自己不憑藉那些小手段,究竟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呢?

  京都,風雷,強者,比武,這些字眼在誘惑著范閑不安分的心。

  他沉默片刻後,忽然抬頭展顏一笑,溫柔說道:「我偏不打,但……試著殺殺他怎麼樣?」

  婉兒睜著大大的眼睛,半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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