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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


  水師提督常昆滿臉笑容望著滿座賓客,只是這份笑容帶著一分矜持、兩分倨傲。笑是因為他今天心情不錯,人生而有四十餘載,順風順水,身居高位,這滿城內外的官員富商們都趕來拍自己的馬屁,連遠在江南的大人物們也紛紛送禮,這份得意,不一笑何以抒發?

  之所以還不能盡興去笑,是地位使然。身為膠州一地最高的軍事長官,名義及實際上的土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影響著數十萬人,不得不慎,不得不擺出一副威嚴肅穆的模樣來。

  今天這宴大約又能收進十幾萬兩銀子?提督大人在心裡打著小算盤,舉杯邀酒,下方滿席權貴紛紛站起,舉杯相迎,口頌不止。

  常昆的眼光瞥了一眼右手方最角落裡的那一席,看著那個官員一臉漠耿神色,心裡便極大的不痛快,那個官員到膠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但不止沒有來孝敬過自己,而且連名義上的請安都沒有做過!

  但常昆依然容忍著,甚至今天的壽宴還將對方請了過來,這一切都只是因為那個官員的背景讓他好生忌憚。

  侯季常,膠州典吏兼州判,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小官。

  只是侯季常的背景太深,天下皆知,此人乃是范門四子之一,去年春闈案後中的三甲,就算常昆身為從一品的軍方大員,也依然要賣范府一個面子。

  更何況因為江南的事情,常昆一直警惕著監察院,內心深處的那抹恐懼始終無法消除,他不清楚,為什麼小范大人會安排自己的門生到這個偏遠的膠州來——難道監察院真的對膠州水師動疑了?可是明家那邊應該不會走漏風聲,老太君又已經死了,沒有人可以拿到證據才是。

  便在自己的壽宴上,常昆端著酒杯,思緒卻飄到了別的地方……那座島上沒有留一個活口,出手的人也都是自己的心腹將官,那些兵卒天天關在營帳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看著提督大人端著酒杯發呆,下方席間的賓客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常昆醒過神來,自嘲地一笑,自己的幾位夫人和孩子都在京都,不知道他們過的如何,至於膠州的事情,朝廷就算聽到了些風聲,又能拿自己如何?監察院沒有真憑實據,根本不敢動自己這個軍方大佬。

  想清楚了前因後果,重新判斷了局勢,確認了自己的安全後,一直壓在常昆心頭的那方大石終於輕了些,他對身旁的人點點頭,同意了喚舞女進來助興的念頭。

  只是看著酒席下方那個臉色平靜的侯季常,常昆依然有些不舒服,他輕輕咳了兩聲,感覺到腹中有些鼓脹,對下屬說了兩聲,便去了院後的茅房。

  ***

  范閑從侯季常的家中離開,走到熱鬧非凡的提督府後牆外,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形。正如皇宮高牆之上向來極少有巡視的兵卒一般,這提督府高達兩丈的後牆外,也沒有什麼人盯著。借著夏夜層雲的遮掩,范閑輕吐一口濁氣,體內真氣流運,雙手穩定地依貼在塗著灰漆的牆面上,稍一用力,確認了流出掌緣的那層薄薄真氣依然還能發揮澹州懸崖上的那個作用。

  在體內霸道真氣炸開之後,幸虧有海棠幫著療傷,但他依然有些擔心自己最拿手的蜘蛛俠本領會隨著體內真氣運行法門的細微變化而失去。

  幸虧還在。

  就像一隻幽靈般,范閑悄無聲息地翻過提督府的高牆,滑入院內的草叢之中,很輕鬆地點倒後方的兩名護衛,然後走到了廚房外,從懷中取出監察院專用的注毒工具,憑藉著膠管前方套著的細銳針器,將備好的迷藥灌到密封好的酒甕之中。

  旁邊有個開了封的酒甕,范閑想了想,先舀了一口喝了,覺著這酒味道確實不錯,膠州水師的享受果然不是靠軍餉就能支撐的。

  離開前,他順手扔了一顆藥丸進去。

  ***

  范閑站在夜色中,遠遠看著那方屋外的幾名親兵,忍不住笑了起來,常昆那廝果然怕死,上個茅房還要人在外面守護著。

  他從後方爬上了屋頂,有些惱火地揪著鼻子,跳了下去。腳尖落在地上,悄然無聲。他看著這茅房,發現提督府的茅房也是這般豪奢,竟是裡外兩間,可惜外間沒有馬桶,范閑解開褲子,開始小解。

  水聲滴答,然後在隔間裡蹲馬桶的那位水師提督大人被驚動了。

  常昆此時褲子褪到一半,正坐在椅上,椅子中空,下方擱著個馬桶,模樣雖然有些狼狽,但他的眼中已經現出了如鷹隼一般的狠厲之色。

  外面有人!

  當知曉有人能夠穿過提督府的層層防衛,來到出恭的自己身邊,常昆的心裡感到了一絲寒意,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喊:「有刺客!」

  但他是個聰明人,所以馬上死死閉住了自己的嘴巴,如果來人是個殺手,那就不會刻意弄些動靜來驚動自己,而那人既然有本事悄無聲息地到了自己身邊,那麼就算自己喊來護衛,只怕也擋不住對方的刺殺。

  所以他沒有發話,只是緊張地等待著,想知道外面那個高手的來意。

  隔間外傳來很清冷的一個聲音。

  「你開壽宴,怎麼也不請我?」

  常昆的臉上閃過一絲狠色,旋即微笑說道:「不知壯士姓名,能往何處發帖?」

  隔間的布簾被掀開了,范閑一隻手揪著鼻子,皺著眉頭,看著這位老將軍出恭的模樣,說道:「你就是常昆?」

  常昆很尷尬,很憤怒,堂堂慶國一品大員,什麼時候在這種情況下被人問過話,更何況對方問話的語氣還是那般的居高臨下與輕佻。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硬氣的時候,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面這個年輕人的危險,他雙眼微眯說道:「老夫便是常昆……這位壯士,可否允我洗手再做交談?」

  「想叫嗎?」范閑笑著說道:「今天你叫破喉嚨也沒有用了。」

  常昆眉頭皺的老緊,問道:「你究竟是誰?」

  ***

  「我是范閑。」范閑放下了簾子,隔著簾子應道。

  常昆心頭大震,雙手都開始顫抖起來……范閑?堂堂監察院提司大人,怎麼會忽然間來到了膠州,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壽宴上,怎麼會……出現在自家的茅房裡?

  難道外面真的是那個年輕殺星?常昆一面胡亂處理著,一面系著褲腰帶,一面說道:「你究竟是誰?」

  知道來人的身份後,常昆就知道今天這事兒麻煩了,甚至他已經開始嗅到身敗名裂的氣息,強自鎮定心神,一面拖延著,一面在心裡盤算著。

  「在茅房裡相見,自然是不怎麼舒服的。」簾外的范閑輕聲說道:「不過為了隱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隱人耳目?那自然是另有說法,常昆心下稍安,卻不敢掀簾出去,深吸一口氣,說道:「如果真是范提司,不知道你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和你談個交易。」

  「什麼交易?」

  「東海無名島上的交易。」

  簾外的聲音輕輕揚揚陰陰滲滲地傳了進來,常昆如遭雷擊,嘴唇發幹,竟是連房內的汙臭之氣都聞不到了,急促地呼吸著,腦內只有一個念頭——朝廷果然知道了,監察院要來辦自己了!

  ***

  但他畢竟不是個蠢貨,聽出了范閑話語裡的些許回轉之意,咬著牙說道:「你說的話,本官不明白。」

  「你與明家勾結,暗縱海盜搶劫內庫商船,又暗中主持往北向東夷城一路的走私……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休要血口噴人。」常昆身在茅坑,心也如茅坑裡的石頭,厲色喝道,刻意將自己的聲音提高了少許,想暗中通知一下外面的親衛。

  范閑似乎沒有查察到他的小心思,嘲笑道:「你自己清楚是不是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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