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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五


  「與虎謀皮。」長公主將親信不方便說出的四字說了出來,冷笑說道:「本宮便是老虎,她也只得站在我這邊,不然如果老三真的上位,到時范閑要報葉輕眉的仇……誰來幫她擋?」

  她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我與她暫時擱置到底是承乾還是老二的問題……因為她知道,如果事成,她是爭不過我的,只求一個活路罷了。」

  「江南那邊?」

  「不用再管了。」長公主歎了一口氣,「我那女婿,下江南之前便做好了準備。江南的那些土人,哪裡能是他的對手。」

  她搖了搖頭,出了會兒神後幽幽說道:「如今想起來,當初還真是犯了大錯,如果沒有牛欄街的事情,我與范閑之間,何至於會鬧成這樣……如果他站在我的身邊,這個天下還有誰能對抗我們?」

  不等那名太監回話,她又自嘲地笑了起來:「真是異想天開,如果我與范閑沒有這種深仇不可解,我那位皇帝哥哥又怎麼敢如此重用他?」

  那名太監在一旁聽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長公主美麗的臉上閃過一絲冷漠與決然,「范閑再厲害,也要被宮中的線提著他的四肢,我何需要去理這個傀儡,我要理的,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提著線的人。」

  ***

  離廣信宮不遠的含光殿裡,皇太后正半眯著眼發困。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精神早已不如當年,心中的殺伐決斷也不如當年。

  「停了停了。」老婦人厭惡地止住了宮中那位說書的宮女,看了一眼那宮女手上拿著的書,半晌沒有言語。

  「盡是些荒唐言語,也不知道市井間怎麼有這麼多人愛看。」身旁一位老嬤嬤討好說著。

  太后搖搖頭,半晌之後輕聲說道:「小孩子嘛……有些不服氣總是正常的。」

  老嬤嬤不敢再說什麼。

  太后眼中閃過一絲很複雜的情緒,其實皇后讓自己看石頭記的意思,她何嘗不知道,雖然她心裡對於范閑的怨懟之意確實十分憤怒,但卻更憤怒于皇后的所作所為。

  范閑那位母親再有千般不是,可范閑畢竟是皇族的子孫,這是老太后最看重的一點。

  「晨兒走了多久了?」老太后忽然想到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外孫女,問著身旁的人。

  「郡主如今應該已經在杭州了。」

  「嗯……江南我也是去過的,那地方景致不錯,就是那些女人太放肆。」太后皺了皺眉頭,吩咐道:「范家就算準備的再用心,終是不及宮裡的東西,你讓人去準備些物事送到江南去。」

  老婦人想了想,又說道:「去信問問晨丫頭,在西湖邊住的慣不慣,如果不喜歡,讓她搬到山上的行宮去。」

  老嬤嬤趕緊應了聲。

  ***

  禦書房內,剛剛結束御前會議的慶國皇帝陛下疲憊地揉揉眉心,喝了一口暖和的參茶,看著窗外似乎永遠沒什麼變化的景致,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洪竹啊……」皇帝下意識喊道,喊出口來,才想起洪竹已經被自己調到東宮半年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皇上,有什麼吩咐?」身旁的太監頭子恭謹問道。

  皇帝搖搖頭,輕輕咳嗽了幾聲,回聲在禦書房裡回蕩著,他不由怔了怔,心想自己或許真是老了,聽著咳嗽的回聲,竟然發覺自己是如此的孤獨。

  「去小樓看看。」

  他一拂龍袍,挺直胸膛往門外走去,身後的太監趕緊跟上,只來及聽到皇帝陛下隱隱的一聲歎息:「什麼時候有空,再去澹州看看?」

  ***

  這一年的慶國,與往常的年份並沒有兩樣,宮裡依然在寂寞著、肮髒著,宮外依然在熱鬧著,朝廷裡依然在爭執著,六部依然在打架,監察院依然在沉默且猙獰,陳老院長依然在陳園裡欣賞歌舞,范尚書依然在戶部裡忙碌。

  民間的百姓在掙扎著存活,在存活之餘尋著些快樂的事情以安慰自己快要麻木的心神。

  比如東家嫁了位姑娘,西家死了位老人,南方今年沒有發大水,西邊似乎又在打仗,小范大人沒寫詩了,那位北齊聖女究竟和范家的少奶奶對上面沒有?

  由京都一路往下,將將匯入大江之處的吉州,河堤兩邊正是一片熱鬧繁忙景象。修葺河堤的人們像螞蟻一樣辛苦地搬運著沙石,今年慶國運氣不錯,春汛比想像中要小了不少,而國庫的充裕也給河運總督衙門帶來了不少底氣,雖然層層苛扣著,但終究還是發了不少工錢下去,所以民夫們幹活的動力也強了不少。

  楊萬里滿臉黝黑,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眉頭深鎖站在竹棚之中,如今的局勢雖然不錯,但秋汛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而他身負門師重任,要監督著暗中運過來的銀子走向,所以精神壓力無比巨大。

  而要搶修河堤,分水,這些事情他雖然不懂,卻也是放下了身段,親力執行著。連日的太陽暴曬,終於洗去了這位范氏門生身上最後一絲書生氣,讓他變成了一位真正的官員。

  河堤上,遠遠行來數人,看模樣應該是赴異地為官的官員。

  那一行人隔著老遠,便開始對著竹棚內呼喊了起來。

  楊萬里扯起下襟,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疑惑地望著那邊,終於看清了來人是誰,不由驚喜著迎出棚外。

  「季常兄?佳林兄?你們怎麼來了?」楊萬里感動地迎上前去,一把握住來人的雙手。

  來人正是范門四子當中的侯季常與成佳林,這二人春闈之後便一直放在外郡做事。由於有范閑的照應,加上他們自身也爭氣,所以提升的頗快,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竟是完成了幾級跳,邁過了七品的第一道大坎。

  只是這二人任官的所在,離吉州之地甚遠,所以楊萬里在驚喜之餘,也不免有些意外。

  侯季常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話,只是握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望著楊萬里那張黝黑的臉,感動說道:「大人來信,只是說你到了河運總督衙門,卻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苦。」

  一旁的成佳林已是有些唏噓了起來。

  楊萬里呵呵笑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正色說道:「往常萬里只會清談政事,卻是直到接觸了這些民生之事,才知曉我大慶朝的百姓過的是如何不易……老師讓萬里來修河,實在是對萬里的信任與栽培……也只有親歷此事,才知道老師那看似漫不在乎的容顏之下,委實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三人都沉默了下來,還是侯季常打破了安靜,悠悠說道:「據傳言講,大人之所以能夠震服那位北齊聖女,全是因為大人在北齊皇宮之中說的那句話。」

  說到北齊聖女海棠,縱使這三位都是范閑的學生,卻也依然是止不住偷笑了起來。

  楊萬里忍笑問道:「什麼話?」

  侯季常轉過身去,望著腳下大堤上的勞工,望著不遠處那條咆哮著的大江,喟然歎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在想,當初咱們似乎還是低看了大人啊。」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三人在各自心中咀嚼著這句話,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老師……面雖憊懶,實則有顆赤子心。」楊萬里想著這幾月裡的所見所聞,想著范閑對於河運的重視,想著江南因為范閑到來而發生的變化,忍不住讚歎著說道。

  大堤竹棚之旁,還有河運衙門的其他官員,侯季常注意到楊萬里一直用的是老師二字,忍不住低咳兩聲提醒道:「在外人面前,還是稱大人吧,免得朝廷說咱們結黨。」

  「君子朋而不黨,但若真要結党,萬里甘為老師走犬。」楊萬里微笑著,用一種異于他當年的沉穩說道:「天下皆知我們范門四子,只要咱們是在為天下人謀利益,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語?」

  侯季常微微一怔,旋即朗聲笑道:「此話確實,還是為兄有些刻意了。萬里看來這半年果然進益不少,跟在老師身邊,確實對修身養性大有好處。」

  成佳林也是羡慕說道:「我們在外做官,你在江南,誰知道老師會去了江南。」

  楊萬里笑道:「我可沒有陪老師幾天,倒是史闡立那小子……你們若去蘇州看看,才知道他被老師改變了多少。」

  說到此時,楊萬里才想起問道:「你們這是去何處?」

  成佳林微笑應道:「這半年老師在江南整頓吏治,出了不少空缺,所以吏部調我去蘇州。」

  楊萬里高興地點點頭,知道成佳林去了蘇州,對於范閑也一定會有所幫助。

  「那你呢?」

  侯季常笑了笑,說道:「我去膠州,任典吏。」

  楊萬里一驚,心想這種調動算是貶謫,不明白范閑為什麼會有這種安排。

  侯季常並沒有解釋什麼,他只知道小范大人讓自己去膠州,一定有他的深意,而且據老師信中所講,那等陰刻的後事,自己這四人中,確實也只有自己能勉強做了。

  ***

  「先天下之憂而憂?」江南的水鄉之中,一艘大船之上,范閑躺在船板的竹椅上,看著滿天的繁星,忍不住歎息道:「我來這個世上,是來享福的,可不是來憂國憂民的。」

  在這樣的一個夜裡,大船行於河道之上,早已離開了杭州。

  在西湖邊度暑一月,范閑對於費介留下來的藥進行極小心的研究,有些惱火地發現,苦荷所說的事情應該是真的。只是費介似乎心有歉疚,對於范閑來信邀請一字不吭,也不知道那個老變態躲到了哪裡。

  只是婉兒的藥堅持在喝,所以身體漸漸回復如初,范閑的心情好了許多,對於北齊苦荷的恨意也減了不少,至於生孩子這種事情,他本來就不急,自己二十不到,急個俅啊。

  等江南的所有事情搞定之後,他便帶著身旁的所有人,坐上了水師提供的大舟,開始沿著江南的水道進行著旅遊。

  旅遊的目的地,無非便是梧州,膠州,澹州。

  此時夜深,婉兒與三皇子那些人早已睡了,寂靜的般板上只有並排躺著的范閑與林大寶二人,就連一貫隱在暗處的六處劍手與虎衛都被范閑喚了下去。

  范閑是睡不著,大寶是白天在船上睡的太多,所以可以熬一熬,二人並排躺著,一邊吃著江南的美味糕點,一邊胡亂說著話。

  世人向來不明,為何范閑會與那個白癡大舅哥感情會如此之好,其實就連范閑自己也說不明白,或許,只是因為與大寶說話,可以獲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忌諱。

  而且不用講政治,講天下,講是非,講黑白,講善惡,講他人的死亡或是自己的死亡,講白玉坊,講臭水溝。

  只需要講講吃食之類簡單而愉快的東西。比如此時大船頂上那夜穹中點綴著的繁星。

  江風徐來,水波不興,大船停于一無名大湖之中,四周蘆葦尚遠,無水鳥夜鳴煩心,一片寂靜。頭頂星空寂寞而遙遠,范閑看著頭頂的星空,對身邊的大寶說道:「你說,這天上的星星是什麼呢?」

  「是芝麻。」大寶用闊大肥胖的手掌比劃著,「月亮……是燒餅,星星……是芝麻……小寶說過的。」

  小寶便是死在五竹叔手上的林二公子,范閒心頭一怔,旋即微微一笑,指著天上的星星與眉月說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燒餅,我只知道,這慶國的星空原來也有一個月亮,也有那些星星,而且……很奇怪的是,白天也有一個太陽。」

  白天出太陽,晚上出星星月亮,這絕對稱不上奇怪,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常識。

  可是大寶很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小閑閑,我也覺得很奇怪。」

  范閑歎了口氣說道:「是啊,太奇怪了,小時候我就發現了,介地兒……還是地球啊。」

  (第五卷《京華江南》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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