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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二


  左右侍郎來不得,但范建在戶部經營日久,像這兩天緊張的局勢全然瞭解掌握於胸,當天晚上就知道太子爺與清查的大人們已經在戶部找到了致命的武器——北邊軍士的冬祅。

  「這一點動不了我。」范建坐在書房裡喝著酸漿子,眯著眼睛說道:「不論是誰去滄州巡視,那些將士身上穿的祅子都是上等品,本官再不濟,也不至於在戍邊將士的苦寒上面做文章。」

  今天,他不是在對畫像說話。坐在他對面的是個活人,范府門下清客,一向深得范建賞識的鄭拓先生。

  當年范閑在京都府大打黑拳官司時,主理那事的正是鄭拓先生,此人以往也是戶部的老官,因為做事得力,所以范建乾脆讓他出了戶部,用清客這個比較方便的身份跟著自己做事。

  鄭拓想了想後,皺眉說道:「當年那批冬祅非止不是殘次品,反而做工極其小心,用的料子也極為講究,棉花當然是用的內庫三大坊的,棉布也是用的內庫一級出產,而一些別的配件甚至是破格調用的東夷城貨物,這一點朝廷說不出大人半點不是……不過……」

  他欲言又止。

  范建笑了笑,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做事謹慎,不過分析事情來,是不憚於從最壞的角度去考慮。」

  鄭振苦笑說道:「不過那批冬祅用料不錯,所以後來戶部商價的時候,也是定的頗高,從國庫裡調銀……似乎多了些。」

  「說直接一點吧。」

  「是,老爺。」鄭拓說道:「戶部從那批冬祅裡截了不少銀子下來,後來全填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錯。」范建面無表情說道:「這批冬祅確實截了些銀子,那是因為當月的京官俸祿都快發不出來,陛下並不知道這個情況,我又不忍心讓此事煩著陛下,內庫那時的撥銀又沒到,又要準備第二年西征軍的犒賞,部裡不得已才在這批冬祅裡截了些銀子。」

  他揮揮手,笑著說道:「不過這筆銀子的數目並不大,填別的地方也沒有填滿。」

  「是啊大人。」鄭拓滿臉憂慮說道:「冬祅只是一端,此次朝廷清查部裡,像這樣的事情總會越查越多,而這些調銀填虧空的事情往京裡一攏,只怕……最終會指向部裡最後調往江南的那批銀子。」

  ***

  范建歎息著,搖頭說道:「沒有辦法,其實這次往江南調銀,主要就是為了內庫開標一事。這和安之倒沒有多大關係,只是本官身為戶部尚書,也是想內庫的收益能更好一些,朝廷如果不拿錢去和明家對沖,明家怎麼捨得出這麼多銀子?」

  他低下頭,輕聲說道:「其實這批銀子調動的事情,最開始的時候,我就入宮和陛下說過。」

  書房裡死一般的沉悶,鄭拓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如今清查戶部的藉口就是戶部暗調國帑往江南謀利,哪裡知道,這次大批銀兩的調動……竟是宮中知道的!

  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皺眉說道:「老爺,既是陛下默允的事情,乾脆挑明瞭吧。」

  范建很堅決地搖搖頭:「陛下有他的為難之處……朝廷去陰害江南富商明家,這事情傳出去了,名聲太難看,只是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猜測那件事情,陛下總是迫不得已要查一查。」

  他歎息著說道:「既然如此,怎能挑明?」

  「那怎麼辦?」鄭拓驚駭說道,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本來就是皇帝陛下主持的事情,難道只是為了平息物議,范尚書就要被迫做這個替罪羊?

  范建面色平靜說道:「身為臣子,當然要替聖上分憂。戶部此次調銀動作太大,終究是遮掩不過去,如果到最後部裡終究還是被查了出來,不得已,本官也只好替陛下站出來了結了此事。」

  朝廷對付明家,用的手段甚是不光彩,而且明家的背後隱隱然有無數朝官作為靠山,為了慶國朝廷的穩定著想,這種手段由陛下默允的具體事宜當然不可能宣諸於朝。

  鄭拓面現感動與悲傷,心想范尚書果然是一位純忠之臣,在這樣的風口浪尖,想的還是維護陛下的顏面與朝廷的利益。

  「大人,辭官吧。」鄭拓沉痛說道:「已經這個時候了,沒有必要再硬撐著下去了。」

  范建搖了搖頭,意興索然。

  鄭拓再次痛苦勸說道:「我知道您並不是一個戀棧富貴之人,看當前局勢,陛下心中早做了您辭官,便停止調查戶部一事的打算。只要您辭了尚書一職,也算是對調國帑一事做個了斷,想必二皇子與長公主那邊也不可能再窮追猛打,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也會替您說話……」

  其實關於辭官的問題,鄭拓身為范建的心腹已經建議了許多次,但范建一直沒有答應。他幽幽歎了一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明明做了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卻偏偏做不出來。」

  范建輕低眼簾,說道:「戶部一直由我打理著,朝廷連年征戰,耗銀無數,大河又連續三年決堤,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國庫的空虛程度,也沒有人比我更瞭解當前的危難局勢。所有的官員們都以為如今還是太平盛世,其實又有誰知道,盛景之下潛藏著的危險?」

  「可是……小范大人已經去了江南,只要內庫歸於正途,國庫危勢必將緩解。」鄭拓惶急說道。

  范建心頭暗笑,如果不是內庫的局面已經被范閑完全掌握,如果不是陛下有信心在兩年之內扭轉慶國國庫的情況,那位聖天子怎麼捨得讓自己辭官?

  心裡是這般想著,他的臉上卻是沉痛無比,說道:「正是因為范閑初掌內庫,情勢一片大好,所以此時,我才走不得……」

  范建歎息道:「一是因為正值由衰而盛的關鍵時期,我不敢放手,還想替陛下打理兩年。二來……就是安之這小子,他看似沉穩冷漠,實則卻是個多情狠辣之人,如果我真的辭了官,還是因為往內庫調銀的事情……他那性子,只怕會馬上辭了內庫轉運司的職司,回京來給我討公道。」

  鄭拓滿臉震驚,細細一忖,尚書大人說的話倒確實有幾分道理。

  「天色晚了,你先回吧。」范建閉目說道:「至於部裡的事情,你不要過於擔心。雖然各司星星之火燃起,終有一天要燒至本衙,甚至是本官的身上,但只要能挺一日,本官就會再留一日,而且這火勢大了起來,誰知道要燒多少人呢?」

  鄭拓歎息了一聲,深深佩服于尚書大人一心為公,不再多話,離了書房而去。

  他離開范府,上了自己的馬車,回了自己的家,鋪開一張紙,寫了一封密信,交給府中的一個人,然後躺上自己的床,睜著那雙眼,久久不能入睡。

  范府清客鄭拓,直到今天為止,他捫心自問,依然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

  戶部尚書范建其實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腹,跟隨自己這麼多年的門下清客鄭拓鄭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他只清楚一點。

  鄭拓不是自己的人。

  鄭拓是皇帝的人。只是不清楚是通過監察院安插到自己身邊,還是走的內廷的線路。

  不過不管是哪個線路,范建清楚這些年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宮中的那個男人看著的,所以這些年來范建所有的一舉一動,也都是演給那個男人看的。

  包括今天晚上這一番沉痛而大義凜然的分析。

  范建不是林若甫,他不會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打倒,因為從很多年前那一個夜晚開始,在西邊的角鼓聲聲中,他就下定了決心,絕對絕對,再不會相信京都裡任何一個人。

  戶部確實往江南調了一大批銀子,而且這批銀子的調動確實也是經過了慶國皇帝的默許。所以當宮中因為此事震怒,下令三司清查戶部的時候,范建竟是出離了憤怒,感到了一絲荒謬的戲劇感。

  他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這批調往江南的國帑,當然不是為了和明家對沖所用,范建知道自己那個了不起的兒子早已經歸攏了一大批數額驚人的銀兩,只是不知道這些銀兩是從哪裡來的。

  范建調銀下江南,其實只是為了給范閑打掩護。老范思考問題,比小范要顯得更加老辣,他根本不相信范閑可以用葉家遺產的藉口,說服皇帝相信夏棲飛手上突然多出來的那批銀子。

  每每想到此處,范建就忍不住要歎息,范閑做事,膽子果然越來越大,竟敢和慶國經年仇敵北齊聯手!

  兒子胡鬧,當老子的不得已要進行遮掩,而且為了保證兒子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戶部也必須往那個錢莊裡注些銀兩,保證隨時都能取出錢來。

  這,就是戶部往江南私調國帑的全部真相。

  在這個計劃當中,戶部調動的數目雖然大,但真正花出去的卻極少,絕大部分的份額,在江南走了一圈,早已經回到了戶部,所以范建根本不擔心太子和吏部尚書那些人能真正查出來什麼。

  另外范建刻意漏了一些去了河工衙門。

  皇帝想讓一位並沒有什麼太大漏洞的大臣辭官,只需要造出聲勢,再通過某些人進行巧妙的暗示,那位大臣就必須辭官。

  奸如前相林若甫,也是倒在了這種安排之中。

  范建如今不想接受陛下的安排,也不想這麼早就回澹州養老,所以他放著戶部讓人去查,只有把水弄渾了,才能越發地體現自己的清。

  同時,要通過鄭拓的嘴巴,再刺刺那位坐在龍椅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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