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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只是猜忖之言罷了。」舒蕪失笑道:「即便聖心難測,也莫要想的如此複雜。」

  胡大學士無奈歎息道:「說也是你要說,最後取笑,還是你取笑。這些話語足夠咱們兩人被砍十次腦袋,你可莫要酒後四處說去。」

  「怎麼我也是位大學士。」舒蕪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皺眉問道:「不對,你說的第一隻鳥不對,你得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陛下不想范尚書繼續打理戶部,為什麼要逼著范尚書自請辭官。」

  胡大學士幽幽歎息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陛下不願意每天還在朝上看著范尚書那張臉。」

  兩位慶國朝廷文官的首領同時沉默了下來,在心裡歎息著,替范建不值,看來龍子這種生物,還是不要隨便抱養的好。

  ***

  當兩位大學士在替戶部尚書范建抱屈之前,他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趕緊把朝廷準備清查戶部一事通知范府,後來轉念一想,范府在宮中人脈眾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這個心思。

  確實,早在禦書房會議結束之後不久,稱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經收到了風聲,知道明天的朝會之上,陛下就會正式對戶部展開調查。

  但他並不怎麼擔心,那張肅正的臉早已沒有當年的風流氣息,只是一味地冷靜從容著。

  「不是一石三鳥之計,是一石四鳥。」范建微笑著,向對面說道:「身為一名忠於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對陛下的敬佩一以貫之,從來沒有減弱過,今日之事,實在是……佩服啊佩服。」

  無論人前人後,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總是斂眉寧神,敬服無二,今日書房之中這兩聲佩服……卻是說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鳥是什麼?」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對著身前展開,屈起拇指,仿若是習自某處的絕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堅強不屈地向天指著。

  「第四只鳥,是監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紙令下,是不是還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順意地指揮動監察院這個恐怖的機構,而不是像他擔憂之中那般,已經被范閑握在了手中。」

  「閑兒的進步太快了。」范建想到遠在江南的兒子,歎息道:「如果陛下連監察院都指揮不動,那我范府一門手中的權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極為輕佻地挑了起來,笑眯眯說道:「而且陛下還想看看陳萍萍與我之間的真正關係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來,陛下一直無比信任我與老跛子,你也清楚是為什麼,因為范閑入京之前,我與老跛子一向不對路,他要做的事情,我堅決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堅決反對。」

  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來:「如今想起來,應該是我和陳萍萍都在懷疑對方,懷疑對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當中,是不是扮演了某個不光彩的角色。」

  「但閑兒入了京。」他繼續輕聲解釋道:「我和陳萍萍之間的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的,陛下對我們的猜忌便多了起來。而最關鍵的是,閑兒如今越來越光彩,每當閑兒光彩一分,陛下想到當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會更不順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戶部尚書范建最後下了結論。

  但他馬上用一種如今已極難在他臉上見到的輕佻神色恥笑道:「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於演戲,但骨子裡,卻是很倔狠的一個人,他想讓我學林若甫自請辭官,免得大家撕破臉皮不好看……我卻偏偏不辭,反正皇帝總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臉面問題。」

  §卷五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與藝術家的作品

  這是你教我的。

  范建歎了口氣,手指頭輕輕搓動著,感受著那張紙所帶來的觸覺。

  紙上用炭筆畫著一個女子的頭像,雖只寥寥數筆,卻極傳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態與容貌。

  尤其是畫中女子的那雙眸子,就那樣悲憫地、溫柔地、調皮地……望著正望著她的范建。

  「陛下讓大畫師偷畫你的畫像在皇宮裡。」范建望著畫中女子微笑說道:「但對於我來說,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裡,很清晰。」

  「每當想和你說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畫一張。」

  「畫調皮的你,畫冷酷的你,畫傷心的你,畫開心的你。」

  「這麼多個你,誰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沒有辦法問你了。」

  范建歎息著,將那張紙遞到燭臺上燒掉。他看著漸漸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張清麗容顏,怔怔說道:「如果當年陛下和我沒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會遇到你,也就……沒有後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許,我還是那個終日流連于青樓的畫者。」尚書大人牽動自己的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需要藝術家這種職業的。可惜了,最後我卻成為整個慶國銅臭氣味最濃的那個人。」

  那張紙上的火苗漸漸燒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殘碎紙片。

  「你一直把我當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長。」范建最後這般說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沒有什麼能力改變太多,但至少,我會堅持站在這座京都裡,看著閑兒漸漸地成長起來。」

  書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進來吧。」范建微笑著說道。

  柳氏端著那杯酸漿子走了進來,輕輕擱在了書桌之上,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宮中的事情,早就從宜貴嬪那處傳到了家裡,她身為范府如今的女主人,當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歎息道:「安心吧,陛下不會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閃過微微怨意,輕聲說道:「陛下如果念舊日情份,怎麼也不會被那些宵小挑撥著,要清查戶部。這六部裡,有誰是從頭至尾都乾淨的?」

  范建搖搖頭說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當然不可以輕忽。」

  柳氏知道老爺不想繼續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無奈地點點頭。

  范建舉起碗,對著書桌上方殘留的那絲焚紙氣息,說道:「敬彼此。」

  然後一飲而盡。

  柳氏微怔,心想老爺這敬的是誰呢?

  ***

  第二日。朝會再開,不出眾人所料,陛下嚴厲指責了兩年來戶部的拙劣表現,將國庫空虛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戶部頭上,因為戶部尚書范建依舊稱病不朝,所以戶部無人能自辯一二,群龍無首的戶部官員們可憐兮兮地承受著滿朝文武的攻擊。

  朝廷發了明旨,開始清查戶部這些年來的虧空,由監察院具體執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從旁襄助,由門下中書省胡大學士總領清查事務,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遺補缺。

  有查戶部的風聲,所以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人們吃驚,但當這個陣勢擺出來後,大臣們還是感到一絲驚愕,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陛下是真心想讓戶部吃些苦頭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怎樣反應?

  當天下午,聯合清查的各司官員們就開始進駐戶部衙門,另有京都守備負責調兵,看管各庫司坊庫場,而官員們最開始清查的對象,則是戶部七司的帳目問題。

  一時間,大槐樹那邊本來就熱鬧無比的戶部衙門,變得更加的喧鬧起來,今天來領錢的官員們少了不少,來查錢的官員們卻多了不少。

  戶部官員們緊張無比地將這些帶著旨意前來清查的大員們迎進衙內,不知道折騰了許久,才騰出足夠數量的太師椅請諸位大員坐下,然後由左右侍郎代為彙報最近兩年來的戶部運行情況,又早有人在監察院的監視下,開始去清理帳冊,以候清查。

  坐在當中的胡大學士與太子殿下沒有怎麼為難這些戶部官員,溫言勸勉幾句便等著具體的清查開始,倒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們難得找著機會為難一下這戶部的老爺們,哪裡肯錯過,言辭恫嚇有之,大聲怒斥有之,直把戶部說成了天下藏汙納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錢糧之地。

  胡大學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知道這兩部的長官都與范家相當的不對路,如果自己不盯緊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變成了對方打擊異己的手段。

  面對著這樣大的排場,看著堂上坐著這麼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內,所有的戶部官員都有些喪敗的情緒,甚至感覺到了某種絕望,今日范尚書不在衙門之中,這些戶部官員都生出一種被滿朝百官孤立的感覺,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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