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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范閑平靜看著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勸你不要這樣選擇。你為之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目標,就在你的眼前煙消雲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將明家完整地保留下來,想必也是明老爺子的遺願,雖說明家待你實在可惡陰狠,但是你的父親,對你們母子二人並沒有什麼虧欠。」

  夏棲飛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消化范閑的言語,這位慣經刀口浪尖的漢子驟然間想到一個事實,對面這位年輕的大人,與自己的遭逢有極多相似之處,難道他也是在尋求奪回原本屬￿自己的東西?比如內庫,那原本就是葉家的產業……要完整地奪回來?

  范閑並不因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方思考的結果,他對自己的說辭有信心,關鍵是他對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極其相近的身世,讓范閑能夠盡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真正的想法。

  「夏當家,你要的是明家的產業,而不是幾百顆人頭。」

  夏棲飛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拋出了最後一個疑問:「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請講。」

  「大人此行,自然是為接手內庫做準備……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與……那方面牽連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對付他們。」夏棲飛強行咽下了長公主三個字,憋的臉都有些紅了,「可是大人為什麼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的權勢地位,輕輕鬆松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麼難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范閑搖了搖頭:「和明家的情況不一樣。至於我為什麼不出面,是因為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盡官場真諦,他本身就是監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內庫,朝廷的規矩嚴苛,內庫只負責一應出產,外銷卻必須由民間商人投書而得,于院務於私務,范閑都不可能站到檯面上來,所以他才需要找一個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對於范閑來說,崔家與明家的情況當然不一樣,整治崔家的時候,他做的準備夠久夠扎實,長久的沉默與虛與委蛇後,由言冰雲領頭做雷霆一擊,自然無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車之鑒,早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再想從出貨渠道與帳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最大的區別在於——范閑倒崔家,有一個絕對強悍的人物做幫手,那個人擁有除了慶國皇室之外,最強大的勢力——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

  而明家相關的人物,卻集中在東夷城與海外,范閑曾經殺過四顧劍的兩名女徒孫,包括他在內的慶國朝野更是讓東夷城戴了無數頂黑鍋,雙方積怨太深,此時若想要與東夷城攜手倒明家,范閑自忖沒有這個能力。

  范閑站起身來,用手指頭輕輕在桌上那塊腰牌上點了兩下,說道:「這牌子先留在這裡,今夜之前,給個回音。當然,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決定了,你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恭敬地側身讓到一邊,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說道:「大人今日前來,如神子天降,雖然大人不喜太過擾民,可聲勢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拍馬屁還是隱著什麼別的意思,范閑看了他一眼,說道:「目前夏當家……還是一個不小心踢到鐵板上的人,你先把這角色演好吧。至於本官的行蹤何須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還得勞煩夏當家的屬下們沿途護送才是,本官隨身帶了一箱銀子,可不想再被賊人惦記。」

  夏棲飛將頭死死地低了下去,沉聲道:「謝大人不殺之恩。」

  范閑回身將老三從椅子上牽了下來。夏棲飛此時才想到,這一番談話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這位小貴人,心裡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來不及做什麼彌補,腦中忽然一動,遲疑說道:「大人,若三月開門,下官與明家打擂臺,對方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

  「你站在本官這邊,本官自然站在你這邊。」范閑微笑望著他,牽著三皇子的手往外面走去,拋下最後一句話,「夏當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賞。」

  ***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裡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寨主已經下了最嚴厲的封口令,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兄弟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測,不敢胡亂去傳。

  夏棲飛坐在那張尤有餘溫的椅子上,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

  師爺從外面走了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水師那邊已經封了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棲飛面色一沉,低聲說道:「無妨,只要這事談妥了,老沈應該沒什麼問題。」

  師爺訥訥說道:「已經扣了我們很多艘船,依您的命令,沒有起衝突……不過先前京都那幾位主子離開後,咱們的船也被放出來了。」

  夏棲飛低頭道:「這是對方展露實力。」他冷笑道:「在對方的眼裡,我們不過是些螞蟻罷了。」

  「寨主,已經準備好了……供奉正在後廂洗劍,只等寨主一聲令下。」

  夏棲飛始終沒有發出口令,眉頭皺的極深,片刻後忽然幽然說道:「錢師爺,你看這事做得嗎?」他的手輕輕撫摩著那塊監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經做出來了多久。

  師爺顫抖著聲音說道:「全憑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棲飛閉著眼睛說道:「京都來的大人,似乎習慣了這種做事的方法,也太過高估自己的實力……就算他們身邊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護衛,如果我們傾巢而出,其實也有機會……」

  師爺在心裡罵了兩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樣不可能,還這般說,無非就是不想背那個惡名,想讓自己幫助說服你,說道:「那位護衛首領,實力已至巔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開山立派,寨主須三思。」

  「關鍵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棲飛睜開雙眼說道,其實范閑給他的條件足夠令他動心,只是他身為一方雄主,如今卻要成為他人的屬下,而且永世再難翻身,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閑謙卑說著話,另一方面卻通過師爺做好了決殺的準備,因為水寨裡最高深莫測的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但他心裡也清楚,所謂決殺,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顯得太沒有出息。

  夏棲飛歎息了一聲,有些莫名地傷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變成朝廷的鷹犬,這種感覺實在是非常的難堪與難受。他站起身來,看著師爺那張想要哭的臉,知道對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極其不明智的選擇,不由下意識裡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想安撫一下對方。

  觸手處皆是一片濕冷,夏棲飛一怔之後才知道,原來師爺在這大冬天裡竟是被京都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來——皇權與監察院的威壓,看來果然不是自己這些民間霸主可以抵禦的。

  主意終於定了,他沉著臉說道:「馬上散去所有佈置,明面上監視那艘船,暗中保護那艘船的安全,一定要保證那條京都船安全抵達蘇州!」

  「陸上呢?那位大人身邊。」

  「大人身邊強手如雲,不需要我們多事。」

  「是。」師爺點頭應下,接著卻皺眉說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裡……他是準備出手了。」

  ***

  夏棲飛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暗中投向監察院的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禦下不能,外面的壓力也會大起來。至於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煩之中的麻煩。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論起輩份來說,乃是老寨主的師叔,自己的師叔祖,一向極少出手,卻隱隱為江南水寨的鎮山法寶。

  如果那個古板而堅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這個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的話?

  夏棲飛忽然打了個寒噤,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沉默半晌後,忽然臉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聲說道:「去招內堂的貼身護衛過來。」

  師爺心頭一寒,知道寨主為了那件事情,準備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這些人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之後,江南水寨之主夏棲飛端著一缽雞湯,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後園,準備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後,則隱藏著他最親信的殺手們,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但他在門外站了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

  夏棲飛推開門走了進去,臉上一片平靜,說道:「師叔祖?」

  沒有人回答他。夏棲飛目光一掃,心中驟然大寒,手上一松,雞湯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見屋內床邊蒲團之上,坐著一位鬚髮皆銀的老者,老者髮髻緊紮,一身劍袍,長劍系在腰側,渾身上下透著股厲殺之意,很明顯這位供奉大人已經將自己調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時刻準備出劍殺人。

  但供奉已經無法殺人了,只是圓睜著的雙目透著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確實有些驚心動魄。

  一道恐怖而精細的血口在他的喉骨處破開,直通頸後,貫穿的傷口後,鮮血順著水寨老供奉的後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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