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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看著皇帝一片安寧的神情,范閑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這場火……並不是一場刺殺的前奏?難道自己真的太過於緊張了?

  看著范閑陷入了沉默,場間有資格說話的三位皇子都以為他是受了陛下的訓斥,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太子輕咳一聲,準備為范閑分說些什麼,但驟然間想到,范閑最近這些時日裡將老二打的淒慘,讓自己「大感欣慰」,但是這個臣子的實力似乎也已經恐怖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步,此時父皇打壓對方,說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閑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卻不會考慮這麼多,沉聲說道:「父親,范提司說的有理,雖說這天下,只怕還沒有敢行刺父親的賊子,但是為了安全計,也為了樓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還是先下樓吧。」

  皇帝似乎很欣賞大皇子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但對范閑卻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說道:「范閑,你身為監察院提司,遇事慌張如此,實在深負朕望。」

  范閑心裡又多罵了幾句娘,面色卻愈發謙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訓的是。」

  皇帝略帶一絲考問之意看著他,忽然說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許不服?」

  「是。」范閑忽然間心頭一動,直接沉聲應道:「臣以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無小事,便更須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這黃花之景年年重現,慶國的陛下卻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說臣驚慌失措,膽小如鼠,臣也要請陛下下樓回宮。」

  樓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誰也沒有料到范閑竟然敢當眾頂撞聖上,還敢議論聖上的生死,還直接將先前皇帝對他的訓斥駁了回去!

  ***

  「你的膽子很大……」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後,皇帝的臉色終於輕鬆了一些,看著范閑說道:「如果說你膽小如鼠,朕還真不知道,這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大的老鼠。」

  這本是一句笑話,但除了皇帝之外,頂樓上的所有人都處於緊張的情緒之中,根本沒有人敢應景笑出聲來,只有膽大包天的范閑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發苦。

  忽然間,皇帝的聲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雙眼也閉了起來,任欄外的山風輕拂著已至中年,皺紋漸生的臉頰。

  「朕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場刺殺,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天下,是何等樣的風雲激蕩?」皇帝輕笑道:「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來的火,就想逼著朕離開,哪有這麼容易。」

  范閑看著這一幕,在暗底裡鄙視著一國之君也玩小資,一顆心卻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環境上。宮典與洪公公都不在,虎衛不在,有的只是侍衛與三位……或者說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監雖然忠心無二,往上三代的親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著這些人保護著皇帝,實在是遠遠不夠,尤其是洪公公隨太后離去,讓范閑非常擔心。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想到一樁很微妙的事情——如果這時候陛下遇刺,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豈不是要擔最大的責任?樓下時,父親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戴公公大聲說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從未退後一步。」

  范閑一愣之後,馬上想到了遠在北齊的王啟年,在心中罵道,原來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位或幾位優秀的捧哏。

  皇帝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寧靜之中透著股強大的自信:「北齊,東夷,西胡,南越,還有那些被朕打的國破人亡的可憐蟲們,誰不想一劍殺了朕,但這二十年過去,又有誰做到了?」他輕聲笑道:「當遇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之後,范閑,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朕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這是熟練工種啊——范閑今天在肚子罵的髒話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謀其政,自己既然當了監察院的提司,就得負責皇帝的安全,最關鍵的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頂天底下最大的黑鍋。於是乎,依然不依不饒,厚著臉皮,壯著膽子勸皇帝下樓回宮。

  皇帝終於成功地被他說煩了,大怒駡道:「范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窩囊廢來!陳萍萍怎麼就看中了你!」

  范閑滿臉笑容堆著,心裡繼續罵著:有本事您自個兒教啊,這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業務範圍。

  此時局勢早已平靜,估摸著再厲害的刺客也只有趁機遁去,不然呆會兒禁軍撒網搜山,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樓中眾人的心緒稍許放鬆了一些,看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在痛斥著范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無恥地用溫柔目光安慰著范閑,大皇子有些不忍地轉過頭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滿臉笑容最歡,許是心裡看著這幕,覺得很出氣。

  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氣,對范提司劈頭劈腦罵個不停,就像是在訓斥自家兒子一般。畢竟范閑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慶國朝廷今日,這樣大傷臣子臉面的事情還是極為少見。

  范閑滿臉苦笑聽著,卻聽出了別的味道,只怕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懷疑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憤怒——如果說這齣戲是老跛子或者是父親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贊一聲他們膽大心狠無恥弱智,居然玩這麼一招勇救聖上的戲給聖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會比自己低,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看來皇帝相信范閑也是被蒙在鼓裡。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正經刺客了,一場鬧劇而已。

  但問題是,陳萍萍不是位幼稚園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學嚇得在鐵門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會相信自己最親信的兩位屬下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來為范閑邀寵——皇帝生氣的原因,其實和范閑沒多大關係。

  ***

  皇帝終於住了嘴,回過身重重地一拍欄杆,驚的樓內中人齊齊一悚。范閑卻是個慣能揣摩人的主兒,對身邊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個嘴形,示意他那位天子爺罵渴了。

  戴公公剛調太極殿不久,正小意著,看范提司這提醒,不由一樂,便準備端茶過去侍候。

  「換酒。」皇帝並未回身,但卻知道范閑這小子在自己身後做什麼,注視著欄外曠景、天上浮雲的眼中,終於忍不住湧出一絲謔笑之意,「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樓賞遠菊,不飲酒怎麼應景?」

  每三年一次的賞菊會都會配備菊花酒,早備在旁邊,只是懸空廟詭異起了場小火,鬧得眾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來。此時聽著陛下旨意,一位專司此職眉清目秀的小太監,趕緊端著酒案走向了欄邊,腳尖落地,分外謹慎小心。

  聽著那句詩,范閑卻是心頭微驚。這是石頭記三十八回裡賈寶玉的一首菊花詩,皇帝此時念了出來,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實際上什麼都知道。只是此事終究瞞不住世人,范閑也沒有當一回事。

  「石頭記這文章,一味男女情愛,未免落了下乘,不過文字還算尚可……但這些詩詞,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樓間三位皇子並隨從們,並不清楚陛下為什麼忽然在此時說起文學之道,微微一怔。范閑知道再不能退,苦笑著躬身說道:「臣遊戲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青目,實是幸哉。」

  「噢?朕還本以為……你是怕人知道此書是你託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詩詞上下些卑劣功夫,怎麼幼稚怎麼來。」

  范閑歎息一聲,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時場中眾人終於知道一向在民間宮中暗自流傳的石頭記,原來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驚之餘,卻又生出理所當然的情緒。這書一向只有澹泊書局出,而且文采清麗,實非俗品,若不是文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所著,還真不知道世上又去哪找另外一個人去。

  皇帝接過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氣,輕輕啜了一口,淡淡笑著,不再理會窘迫的范閑與吃驚的兒子們。

  盤上放著兩杯酒,本預著陛下與太后一人一杯,此時皇帝自取了一杯飲了,還剩一杯,而此時太后已經下樓,便有些不知該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頭皺了之後又舒開,下意識裡便將手指頭指向了范閑。忽然間發現有些不妥,在途中極生硬的一轉,指向正躲在角落裡一面笑一面吃驚的老三。

  三皇子年紀還小,苦著臉說道:「父皇,孩兒不喜歡喝酒。」像這種話,也只能是小傢伙說出來,才不會被判個逆旨之罪。

  皇帝沉著臉,冷冷說道:「比酒更烈的事情,你都敢做,還怕這麼一杯酒?」

  三皇子臉一苦,被這股冰寒的氣勢一壓,竟是嚇的險些哭了出來,趕緊謝恩,邁著小腳走到欄邊,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裡送去。

  ***

  當的一聲脆響,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滾了遠去,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道迎面而來的寒光,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過喝杯酒而已,怎麼這名侍衛卻要砍死自己?

  畢竟是位皇子,從小生長在極其複雜極其危險的境況下,小傢伙馬上反應了過來——有人行刺!

  他的身後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頭鼠竄,那麼這雪光似的一刀,便會直接斬在陛下的身上。當然,三皇子並沒有苦荷大宗師那種踏雪無痕的身法,也沒有葉流雲那種棺材架子一樣堅強的一雙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強悍地擋在皇帝面前,估摸著這驚天一刀,也會把他直接劈成兩半,順帶著取了皇帝的首級。

  躲與不躲都一樣,所以三皇子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那片刀光裡刺客模糊的臉,雙腿發抖,褲襠全濕,不顧一切地尖聲叫了起來!

  啊!

  尖銳的叫聲響徹頂樓之前,場中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行刺的事實,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慶國皇宮的大內侍衛裡居然會有刺客,所以當那把刀挾著驚天的氣勢,砍向欄邊捉著小酒杯的陛下時,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從而讓那把刀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圈。

  只有范閑例外,他一吐氣,一轉腕,一拳頭便打了過去。這名刺客隱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至於他根本不敢保留絲毫,身後腰處的雪山驟現光明,融化而湧出的真氣就像一條大河一般沿著他的右臂,運到他的拳頭上,然後隔著幾步的空氣,向那片刀光裡砸了下去。

  這一拳相當的不簡單,拳風已經割裂開了空氣,推著微微的嗡嗡聲,就像是一記悶雷般,在刀光裡炸響,將那片潑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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