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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一番淺淺交談之後,范閑終於對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許的改觀,身為皇子,卻擁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實在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母出身並不怎麼高貴,當年只是位東夷城女俘的關係,大皇子並沒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裡的那種權貴之氣,反而耿直許多,講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並不怎麼講究遮掩的功夫。

  難怪自己的妻子與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閑如是想著,臉上浮著笑容與對方周旋,耳聽著對方一談到兵事便興致勃勃,只好在心裡歎著氣,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軍事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才,與對方這種領兵數年的實力人物相比,還是沉默是金為好。

  「范大人見過上杉虎嗎?」大皇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嚮往,略有一絲敬慕的神情。

  范閑微微一愣,說道:「在上京宮中似乎遠遠見過一面,不過沒留下什麼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著他恨恨說道:「卿不識人,卿不識人,如此大好的結交機會,怎能錯過。」話語間不盡可惜之意。

  「噢?」范閑眉梢一挑,好奇問道:「大皇子為何對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將。」大皇子很直接地給出了四字評語,雙眼一眯,寒聲說道:「獨立撐著北齊北面延綿三千里的防線,防著蠻人南下十餘年,還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斬北蠻首級千數……范大人或許有所不知,胡人蠻人雖然都極其兇悍,但西胡比起北蠻來說,還是弱了不少,本王這些年在西邊與胡人打交道,愈發地覺著上杉虎在北齊朝廷如此不穩的情況下,還能支撐這麼多年,實在是……相當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經被調回了上京……說不定將來有機會與大殿下在沙場上見面。」范閑微笑著說道。

  大皇子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的光彩,緩緩說道:「若能將此雄將收為朝廷所用,自然有無上好處……不這……將來若真的疆場相見,本王雖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詭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畢生所學,與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謂豪情,便如是也,范閑看著大皇子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內心深處偶現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習便是偏了方向,加之又有前世的觀念作祟,只怕今生極難修成這種兵火裡煉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說道:「雖未學過上杉虎兵法,但觀其於雨夜之中狙殺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鋒,於無聲處響驚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厲殺決斷,實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詭異地望了他一眼,說道:「北齊鎮撫司指揮使沈……這件事情,只怕與范提司脫不了關係吧。」

  沈重的死,是范閑與海棠定好計劃裡的第一步,其實也有些人在疑心慶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時被大皇子點了出來,范閑依然心頭一凜,微笑著打著馬虎眼:「殿下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將軍如此雄武,但有時候,也能幫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著他的雙眼,忽然說道:「這便是本王先前為何說小瞧了你……上杉虎雖然不可一世,卻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著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殺沈重,具體的事情都是北齊皇帝與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讓世人誤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會讓自己的可怕形象與旁人對自己的實力評估再上一個層級,這種機會范閑當然不肯錯過,恬不知恥地自矜一笑,竟是應了下來。

  「聽聞……范大人是九品的強者?」大皇子看了范閑一眼,眼神裡蘊含了許多意思。

  范閑微微偏頭,輕聲一笑應道:「殿下,我沒有和你打架的興趣……不論勝負,都是朝廷的損失啊。」

  大皇子沒有想到范閑竟是如此狡黠,馬上就聽出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用先前自己說和時的那句話堵住了自己的嘴,不由好生鬱悶,他是位好武之人,當然想和一向極少出手的范閑較量一番。

  「想教訓我的人很多。」范閑想到呆會兒可能會碰見影子那個變態,苦笑說道:「不多殿下一個,您就打個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這人向來性情開朗直接,極喜歡交朋友,但畢竟身為皇子,加上數年軍中生涯鑄就的血殺氣,哪裡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說話,倒是面前這個范閑,在京都城門之外,對自己就不怎麼恭敬,今日在陳園裡說話,也多是毫不講究,嬉笑怒駡,竟似是沒有將自己視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面前這個叫范閑的年輕人四周,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范大人說話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聊天。」大皇子看著秦恒終於回來,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你給我面子,那京都外爭道的事情咱們就一筆勾銷,不過……將來如果我要找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別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閑笑著行了一禮:「敢不從命,大皇子說話,比那幾位也有意思些。」那幾位自然說的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幾個皇子。

  ***

  大皇子沒有與陳萍萍告別,他知道這位古怪的院長大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禮,便和秦恒二人出了陳園。出園之前,秦恒小聲與范閑說了幾句什麼,定好了改日上秦府的時間。

  上了馬車,行出了陳園外戒備最森嚴的那段山路,又穿過了那些像山賊一樣蹲在草地裡的范府侍衛與監察院啟年小組成員,大皇子這才放下了車窗的青簾,冷冷說道:「范閑,果然非同一般。」

  秦恒笑著說道:「按父親的意思,范閑越強越好……不然將來監察院真被一個窩囊廢管著,樞密院的那些老頭兒只怕會氣死……咱們軍中那些兄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大皇子點了點頭,忽然歎口氣說道:「離京數年,回來後還真是有些不適應,竟是連輕鬆說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親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軍的編制也已經被打散,兵部另調軍士開往西方戍邊,他如今在京都,與北方那位雄將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過他畢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來說,待遇地位自然要強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錯。」大皇子說道:「你父親應該可以放心了。就算陳院長告老,我相信以范閑的能力,監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軍方的工作。」

  秦恒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來,這位小范大人,或許猶有過之……」

  「小范大人心思縝密,交遊廣至異國,一身武藝已致九品超強之境,對於監察院事務也是掌控地無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詩仙的身份,一個能讓莊大家贈予藏書的文人領袖,將來卻會成為監察院的院長……這樣一個人,」他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將來,會比陳萍萍院長走地更遠。」

  大皇子歎息道:「不要忘記,明年他還要接手內庫……只是這般放在風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視與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的。」

  提到了陛下,秦恒自然不方便接話,大皇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范閑畢竟還年輕,而且比起院長大人來說,他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想來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這次才借著老二的事情發威,震懾一下世人,將自己的弱點率先保護起來。」

  「什麼弱點?」秦恒好奇問道。

  「他的心思有羈絆。」大皇子眯著雙眼嚴肅說道:「叔父不一樣,叔父無子無女,父母早亡,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園中佳人雖多,卻是一個真正心愛的女人都沒有,真可謂是孤木一根……敵人們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點,怎麼可能擊潰他?范閑卻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這都是他的弱點。」

  秦恒一想,確實如此,整個慶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陳萍萍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過誰……除了陛下之外。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麼好過。」秦恒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長不容易。」大皇子面帶尊敬之色說道:「范閑要到達這種境界,還差的遠。」

  ***

  陳園之中,歌聲夾著絲竹之聲,像無力的雲朵一樣綿綿軟軟、膩膩滑滑地在半空中飄著。十幾位身著華服的美人兒正在湖中平臺之上輕歌曼舞。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在婉兒、若若地陪伴下,滿臉享受地看著這一幕,桑文此時正抱著豎琴,在為那些舞女們奏著曲子。

  何等輕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離開園子的馬車中,那兩位慶國軍方的年輕人,對陳萍萍的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閑從另一頭走了過來,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掌,歌舞頓時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翼翼地領著幾位女客去後方稍歇。婉兒知道范閑此時一定有話要與陳院長說,便在那位佳人的帶領下去了,只是臨走前望了范閑一眼,想問問他與大皇兄談的如何。

  范閑笑著點了點頭,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陳萍萍的身後,很自覺地將雙手放在輪椅的後背上,問道:「去哪兒?」

  陳萍萍舉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園子東邊的那片林子。

  范閑沉默著推著輪椅往那邊去,老少二人沒有開口說話。此時天色尚早,但秋陽依然冷清,從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來,將輪椅與人的影子拖地長長的。輪椅的圓輪吱吱響著從影子上碾過。

  「他叫你叔父。」范閑推著輪椅,在有些稀疏的無葉秋林間緩步,笑著說道:「不怕都察院參你?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參你?又不會掉兩層皮,參我的奏章如果都留著,只怕陛下的禦書房已經塞滿了。」陳萍萍面無表情說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禦准,誰也說不了什麼。」

  「陛下准的?」范閑有些驚訝。

  陳萍萍回過頭瞄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甯才人當年是東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險些在北方的山水間送了性命,全靠著寧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過來,後來才有了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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