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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思思笑了笑,說道:「少爺,打小的時候,你就最怕吃藥了。」范閑心想,這個世界的湯藥又不可能裹著糖衣,喝下去當然要皺皺眉頭。

  四祺抽出袖間的絲巾,幫范閑揩拭了一下唇角,也很嚴肅地說道:「少爺,您現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強。」

  見兩個大丫環如此模樣,連婉兒都有些看不下去,笑駡道:「別把他寵得太厲害。」話雖如此說著,小手卻在范閑的後背不停往下順著,讓他能舒服些。

  雖然范閑也極享受這種大少爺的生活,覺得如果生病還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錯的事情,但終於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端過藥碗極豪邁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擦了擦嘴,笑著說道:「我是個兼職醫生,不是個小孩子。」

  床下兩位大丫環互視一笑,沒有說什麼。見天時已經很晚了,范閑知道自己先前那陣咳嗽又讓府裡的丫環們忙碌了一陣,心裡不免有些歉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藥應該就不會咳了,你們自去睡吧……讓那幾個守夜的丫頭也睡了,秋夜裡寒著,再凍病了怎麼辦?」

  「馬上就天亮了,還睡什麼呢?」

  「多睡會兒總好些。」范閑正色說道。

  知道這位大少爺體恤下人,而且溫柔外表下是顆向來說一不二的心,思思並四祺不敢再反駁,齊聲應下,便出了門安排雜事。

  范閑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兒見著忍不住說道:「病了還喝冷茶,對身體不好。」

  范閑笑了笑,坐回床邊說道:「都說過,這病與一般的病不一樣。」

  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婉兒見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漸起,但因見他不肯睡,也自撐著不去睡,終是范閑看不下去,悄悄地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手指頭在她頭上幾個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這才讓她沉沉睡去。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范閑知道她這幾天擔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這病不是照顧得好便能好的,和父親可不一樣。范尚書的風寒,在他的妙手之下,已經有了好轉之像,約摸再過兩天便能痊癒,只是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比年輕人,恢復起來總是慢一些。

  他輕輕揮手,拂滅了五尺外桌上的油燈,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卻睜著明亮的雙眼,始終無法入睡。因為最近這幾天他靜坐得太久,極不容易困。

  舌尖輕輕舔弄著牙齒縫裡的藥渣,品評著自己親手選的藥材,似乎能夠感覺到藥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時已經入了肺葉,開始幫助自己舒緩起那處的不適。他有些得意,伸手將妻子身上的被子拉好,接著卻將手伸到枕下的暗格裡,摸出一個小藥囊,囊內是幾粒渾圓無比,觸手處卻有些粗糙的大藥丸子來。

  屋內雖是黑的,但范閑卻知道這些藥丸是紅色,因為從小到大,費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將這藥丸隨身帶著,以防自己修行的無名功訣出問題,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氣,真要衝破他的經脈時,這粒藥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後靈丹。

  在范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生活在澹州,費介就曾經發現過這個很要命的問題。五竹留給范閑,或者說老媽留給范閑的那個無名功訣,如果一路修行的話,確實會修成極其霸道雄渾的真氣,問題是這種真氣顯得過於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練起來,只怕還沒有練多久,就會被體內的真氣擠爆刺穿,經脈一斷,這人自然也就成了廢人。

  不過范閑和這個世界上的人相比,有一個奇異之處,就是他的經脈似乎要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廣許多,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自嬰兒時便開始偷練無名霸道功訣,四歲的時候,體內的真氣就已經充沛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但是卻沒有爆體而亡。

  不過費介曾經說過,隨著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多了,越來越雄厚,終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經絡通道,終會有容納不下的那一天,就會讓范閑吃上大苦頭!

  只是十幾年過去了,范閑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危險,體內的真氣雖然霸道,但依然一直處在自己的控制之內,尤其是十二歲之後,無名霸道功訣第一卷練完,體內像暴風雨一樣運行著的真氣驟然間風消雨停,馴服無二,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漸漸地放鬆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藥丸也不再隨時攜帶,而是擱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齊的時候,他擔心前路莫測,帶了一顆,但也沒有用上。

  麻煩,總是在人們最沒有防備心的時候到來。

  經歷了北齊看似平安,實則兇險的旅程之後,范閑體內的真氣修為與技藝終於融為一體,已經突破了九品的關口,開始邁向人世間武道的頂峰,而他體內霸道的真氣也終於大成,甚至可以與苦荷的首徒狼桃硬拼一記,不料卻在京都府外瀟瀟灑灑擊潰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後,體內的真氣開始不老實起來。

  由腰後雪山而起,沿經絡往上,兩道貫通的真氣通道就如同兩個圓,在他的體內一上一下交流著,如今這股真氣卻似乎嗅到了身體主人的某些跡象,開始狂躁起來,不再肯安分地停留在經脈之中,而往著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試探、突刺著。

  范閑的雙手,是他對於真氣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卻成了體內真氣強行溢出的關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會時不時地顫抖一陣,那正是他的身體機能與經絡中不聽話的真氣兩相控制的結果。

  情況並不是很嚴重,至少現在還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經過這些天的冥想靜坐,他強行用自己的心神壓制住了體內躍躍欲試的霸道真氣,只是兩相逆沖,卻傷了肺葉,這才導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將無法控制體內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氣。

  范閑也曾經嘗試過修行那個無名功訣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有時候咳的厲害時,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竹叔——您把個吸星大法給我,總要給個解決的辦法吧?

  他輕輕捏著手中的藥囊,皺起了眉頭。他前些日子分析過老師留的藥丸,就像老虎對獅子一樣,老師為了幫他應付體內霸道的真氣,下的藥也是極其霸道,他真沒有信心這藥吃下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裡面攙著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藥啊!

  難道自己甘心將辛苦練了十幾年的真氣一朝散去?就算不會散功,只怕體內的真氣也會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難道看著那股真氣在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之後把自己爆成充氣大血球?就算沒有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著,也不怎麼好看,自己年紀輕輕的,就要擺出一個帕金森患病的范兒?

  吃還是不吃,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叫醒了太陽,斥退了黑夜,但人們還在沉沉睡著。范閑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臨著這種兩難境地時,原來也會表現的如此懦弱與遲疑。

  或許,這也是個契機吧,他安慰著自己。

  「不瀨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他緩緩默頌著口決,就這樣在床邊坐著,進入了冥想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收伏到經絡之中,再緩緩收回腰後的雪山之處,由它們在那處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間心頭一動,范閑睜開了雙眼,隨意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走到園子裡最僻靜的角落,自己當初試毒針的小演武場,不需要尋覓,便瞧見了假山旁邊那位臉上蒙著塊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搖頭歎氣,開口埋怨道:「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卷五 第四十八章 牆裡秋千牆外道

  天邊已有魚肚白,庭院裡晨風微拂,光線卻依然極暗,假山旁邊的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腰間隨隨便便插著一把鐵釺子,臉上蒙著一塊黑布,卻像是和四周的景致建築融為了一體,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甚至連存在感都顯得極為飄渺,只怕就算有下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去,都不會發現他。

  范閑看著面前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六年的親人,一想到這麼久沒見了,心裡竟是說不出什麼感覺,恨不得把他揍一頓……卻肯定打不過對方,要撲上去哭一場?五竹叔可不是個愛煽情的人。

  於是乎他只好搖搖頭,強行抑下心中的喜悅,走了過去,然後發現五竹叔的手裡正拿著一把小刀,不停地雕著什麼東西,走的近了些,才發現是在削木片。

  「幸虧不是雕女人像……不然我會以為你變成了盲探花,那個萬惡的李尋歡。」庭院裡一片安靜,范閑忍著笑說道:「那我會吐出來的。」

  五竹很令人意外地點了點頭,說道:「李尋歡這個人確實很無恥。」

  這下輪到范閑愣了,半晌後才說道:「你知道李尋歡?」

  五竹將木片和小刀放回袖中,冷漠說道:「小姐講過這個故事,而且她最討厭這個男主角。」

  范閑笑了起來,說道:「看來我和我老媽還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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