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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范二少爺年紀還小,北邊的情況很複雜……你就能夠狠心將他逐出京都,讓他失蹤,斷了別人要挾你的可能,想來這麼絕的一招,就連二殿下都沒有想到。」言冰雲冷漠說道。

  范閑臉上沒有什麼笑容,反而問道:「你覺得人這一輩子應該怎樣度過?」

  這是在若若、思轍、婉兒之後,范閑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千古一問,第四次向旁人問起。

  言冰雲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我想的很簡單,身為監察院官員,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富國強兵,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范閑譏諷說道:「那有什麼意義?」

  言冰雲又愣了一下,身為慶國的年輕一代,生長在一個國家力量快速擴張的時期,從骨子裡都養成了這種想法,根本沒有想過為什麼要一統天下,而且也沒有人會這樣問出來。今天范閑驟然發問,他竟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天下三分,中有小國林立,戰爭難免,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如此,何不一統天下,永除刀兵之災?」

  他想了一會兒之後,嘗試著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范閑搖了搖頭:「我從來不信什麼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廢話。一統數百年,一分又是數百年,如果分割的國度都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又哪裡來的戰爭?大一統……不是消除戰爭帶來和平的方式,而是誘惑天下人投身於戰爭的果子。如果大家都不這麼想,那豈不是天下太平?」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也明白。」范閑歎了一口氣,「但我活著的時候,是很不想看見打仗這種事情的,一年裡死在咱們院中人手上的人,大概有四百多個,而八月份大江決堤,估計已經死了幾萬人,如果戰爭真的開始,不過數月,只怕就要死上十幾萬人。」

  「矛盾就算能暫時壓下來,也不可能持久。總有一天戰爭會爆發的。」言冰雲嗤之以鼻,「就算你將來收集了四大宗師當打手,強行壓下皇室間的野心,可你死後怎麼辦?」

  范閑笑了笑說道:「我死之後?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路易十四最露骨的宣言,終於讓言冰雲的臉色變了,他一邊搖頭一邊歎息道:「還正以為你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之下的仁者,聽明白這句話,才知道我剛才說的還算客氣……你不僅僅是心狠,而且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誤會了不是?上次就和你說過,我不是聖人。」范閑忽然皺了皺眉頭,調戲著對方,「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當當也無妨。」

  「一個執掌監察院的聖人?」言冰雲像看鬼魂一樣看著他。

  ***

  「那你這輩子準備怎麼過?」言冰雲很難得地像北齊上京那些虛談之徒般發問。

  「我準備好好過。」范閑說了一句廢話,然後不等他回應,笑呵呵地說道:「這次思轍一路向北,真是麻煩你們父子二人。」要將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整個慶國,除了監管各郡路官員動向,掌握異國諜網的監察院四處放水,甚至是監守自盜,還真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我的上司。」言冰雲很直接地回答道。

  范閑瞭解他的想法,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向院長備案的。」

  他接著說道:「知道嗎?上次使團離京,第一夜就是在我們腳下這個松林包紮的營……」他摸著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當時使團裡有司理理這位紅倌人。今天思轍被逐,雖然比我當時的狀況要淒慘許多,但我也擄了個紅倌人陪他,看來我們兄弟二人的旅途都不會怎麼寂寞。」

  言冰雲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很難適應范閑這種只會在親近的下屬、朋友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無恥面目,於是他轉而問道:「現在沒什麼擔憂的了,你準備怎麼做?」

  范閑苦笑道:「對方是皇子,難道我們還真敢把他給殺了?」

  言冰雲冷漠說道:「我看你好像沒有什麼不敢的。」

  范閑心頭微動,笑著說道:「看來你還真是個瞭解我的人……不過不著急,先把弘成的名聲整臭,再把老二手下那些人折騰折騰,把崔家逼一逼。」

  最後他輕聲說道:「我不會再管抱月樓的事情,你幫著史闡立處理一下,至於後面怎麼做,你全權負責,反正在玩陰謀這方面,你的天份實在高出我太多。」

  §卷五 第四十三章 收樓

  抱月樓還在繼續營業。

  雖然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為了這間京都最拉風的樓子,范家與二殿下那邊已經鬧了起來,但事後范府也只是打了一頓熱熱鬧鬧的板子,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應,而監察院也沒有對抱月樓諸多為難,所以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淡了。

  在這些官員的心中,這是很自然的結果,畢竟范閑再如何囂張,對上一位皇子,總是會有許多忌諱,更何況在眾人眼裡,范家二少爺經營抱月樓,雖然對於范氏的名聲稍有損傷,但在其中撈的銀子可不會少,大家齊心協力,將這件事情壓下去,才是個真真雙贏的局面。

  而在那些並不知情,只看見監察院抄樓,聽見范府裡的板落如雨聲的京都百姓看來,這事兒卻透著一絲古怪——什麼時候咱陛下的特務機關,也開始管起妓院這檔子事兒來了?范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兒?為什麼一向橫行京都街頭的那些小霸王們忽然間銷聲匿跡?

  但不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都以為這件事情會和京都裡常見的那些權貴衝突一般,最終因為那些無形卻密佈於空氣中的關係網,消失無蹤,正所謂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那些抱月樓裡的主事、姑娘、掌櫃們,卻不像外人看著那般輕鬆,因為自從監察院抄樓之後,大東家便再也沒有來過抱月樓,整個人就像是失蹤了一般。雖有傳聞這位年紀輕輕的大東家是被禁了足,但沒有准信兒,眾人總是有些難以心安,而且二東家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天天在樓裡照管著。一時間,抱月樓雖然保持著外表的平靜,但隱隱已經有股暗流在緩緩流動。

  暗流的一岸,二皇子那一派的人馬也在犯嘀咕,為什麼范家把那些牽涉到青樓命案裡的人,直接送往了京都府?

  自從梅執禮轉職之後,這個要害衙門便一直被二皇子掌控著,對方肯定清楚,京都府是二皇子的勢力范疇。如果說范家是準備撕破臉皮,拼著將二少爺送官查辦,也不肯受己等威脅,那為什麼只傳出了范二少禁足的消息,卻沒有看到監察院、范家有絲毫動手的跡象?

  二皇子在頭痛著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想到范家已經如此決然地將范思轍逐出了京都,悄無聲息地送往了異國,監察院辦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但隱隱的擔憂,仍然促使著二皇子一派開始做些準備。但事到臨頭,他們才愕然發現,自己與抱月樓一點關係也沒有,清白的無以復加,就算提防著范閑要報復,可是連自己這些人都不知道范閑能抓到自己什麼痛腳,那又從何防起?

  沒有人能掌握到范閑的想法,也沒有人能猜測到執行人小言公子的執行力。

  ***

  這一日風輕雲淡,黃葉飄零,正是適合京外郊遊、賞菊的好日子。

  離皇家賞菊日還有六天,京都裡的官紳百姓們紛紛攜家帶口往郊外去,加之又是白天,所以抱月樓顯得格外的清靜。由於前途未卜,大東家失蹤,往常精氣神十足的知客們有氣無力地倚在柱旁,瘦湖畔的那些姑娘們強顏歡笑,陪著那些好白晝宣淫的老淫棍。一些不知名的昆蟲在側廊下的石階處拼命蹦躂著,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徒勞無功地掙扎著,等待著自己的末日到來。

  樓中的夥計們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拿著那塊抹布胡亂擦拭著桌面。放在以往,范思轍曾經下過嚴令,這桌子必須得用白娟試過,確認不染一塵才算合格,哪裡能像現在這般輕鬆。

  忽然間,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眉毛極濃,看上卻就像畫上去的一般,這等容貌,雖然尋常,卻極好被人記住,所以某夜曾經接待過他的知客,頓時認了出來,愣在了抱月樓的大門之旁,身子一彈,卻不敢上前應著。

  倒是一位夥計奇怪地看了知客先生一眼,將手上的灰抹布極利落地一搭,唱道:「有客到……」尾音落的哩哩啦啦,脆生生的極為好聽。

  來人微微一怔,面上浮出一絲苦笑,似乎是心中有極大為難處。他在抱月樓寬廣無比的大廳裡稍站片刻,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讓石清兒來見我。」

  這回輪到夥計愣了,心想這客人好大的口氣,居然讓石姑娘親自來見他,而且還是直呼其名?這京中權貴眾多,但到得抱月樓來的人物,誰不是對清兒姑娘客客氣氣的?

  認識此人的知客先生終於醒了過來,擦去額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位大人,我馬上去傳。」然後讓夥計領著此人上了三樓的甲二,抱月樓最清靜最好的那間房,吩咐好生招待著。

  等到此人上樓,一樓的這些夥計知客們才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不知道來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樓風雨未至,人心卻已飄零之際,稍一所動,便會惹來眾人心頭大不安。

  終於有人想了起來,這位眉毛生的極濃的,像是位尋常讀書人的人物……竟是那日和「陳公子」一道來嫖妓的同伴!陳公子是誰?是抱月樓大東家的親哥哥!是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來的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監察院裡的高官。

  樓中眾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自己這樓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慘了,連帶著大東家都吃了苦,今日對方又來人,莫不是監察院又要抄一道樓?這抱月樓還能開下去嗎?

  此時有人歎息說道:「我看啊……樓子裡只怕要送一大筆錢才能了了此事……說來真是可惜,大東家雖然行事狠了些,但經營確實厲害……平白無故地卻要填這些官的兩張嘴,再好的生意,也要被折騰沒了。」

  「呸!」有人見不得他冒充慶廟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這蠢貨,咱抱月樓的大東家就是小范大人的親弟弟,監察院收銀子怎麼也收不到我們頭上來,難道他們哥倆還要左手進右手出?人頭頂上還有位老尚書大人鎮著的。」

  那人臉面受削,訥訥道:「那這位跟著范提司的大人來樓裡做什麼?」

  ***

  來人是史闡立,今日范閑正在輕鬆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頗正的讀書人,卻被門師趕到了妓院來,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兒眸中異光一閃,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這位雖然不是官員,卻是范提司的親信。這些天大東家一直消失無蹤,對方忽然來到,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略頓了會兒後溫柔問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史闡立微一遲疑。

  石清兒是三皇子那小傢伙挑中的人,和范氏關係不深,見對方遲疑,卻是會錯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還要……來……抄……樓?」

  她說這個抄字,捲舌特別深,說不出的怪異。

  史闡立濃眉微皺,很是不喜此女輕佻,將臉一板,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沉聲說道:「今日前來,不是抄樓,而是來……收樓的。」

  收樓!

  石清兒一愣,從桌上拿起那張薄薄的文書紙,快速地掃了一遍,臉色頓時變了。待看清下方那幾個鮮紅的指頭印後,更是下意識裡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後,她終於消化了心中的震驚,張大眼睛問道:「大東家將樓中股份全部……贈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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