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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范閑微微低頭,片刻後堅定地仰起頭來,將雙手負到身後,上身不動,下身微移,與海棠一般在河畔的青石路上搖啊搖,有些突兀地開口說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逍遙自在,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你或許只是想種幾畦好菜,打理三分田園,但我必須為自己,為身邊的人考慮,考慮現在考慮將來。」

  說完這番話,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海棠,說道:「我不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頂多有些小聰明,你看看這些方法能不能用。」

  海棠拆開信封,借著天光細細閱了一遍,沉默良久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明亮的眼睛望著范閑,眼神中多了一分異樣:「太后會相信嗎?」

  「太后如果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與皇帝翻臉,那麼她需要的只是臉面與一個臺階,不管她相不相信,這兩件事情都能帶來足夠的說服力。」

  范閑獻的計策其實很簡單,在那個世界的歷史中,漢武帝被勾戈夫人勾住的橋段,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當時武帝巡行至河間,忽然有一個術士聲稱此地有祥雲瑞藹,顯示必有奇女生長於斯。武帝聽後立即下令就地尋訪,果然找到了這個美麗的少女。

  然而她雖然相貌美麗,卻從小患病,少進飲食,而且雙手緊握成拳,誰也沒法讓她伸展。武帝被她的美麗所傾倒,親自去嘗試為她掰拳。於是奇跡出現:這雙手很輕易地恢復成了健康的模樣,更奇怪的是在右手心裡還緊緊地握著一隻小小的玉鉤。

  漢武帝異常高興,馬上將她納入宮中,封為「拳夫人」,這就是後來的勾戈夫人。

  ***

  「你說的這個皇帝是誰?」海棠問道。

  范閑笑了笑:「這是我自己瞎編出來的故事。」他頓了頓後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是假的,那位漢武帝又不是蠢貨,說不定就是他想出來的橋段。」

  海棠在男女的事情上顯得有些稚笨,猶疑問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范閑沒好氣地搖搖頭,提醒道:「你是誰?」

  海棠下意識裡陷入了沉默之中,范閑心裡一怔,心想這位要究天人之道的丫頭不會被自己帶入哲學問題中了吧?趕緊咳嗽幾聲說道:「您是苦荷的徒弟,苦荷先生是國師,如果苦荷說京西有祥雲,雲下有奇女子,這個說服力,自然就會強很多了。」

  海棠苦笑道:「師傅怎麼會與我一同胡鬧?」

  范閑在心裡暗哼一聲,心想你那老師連人肉都敢吃,一向最寵你這個小徒兒,跟著你胡鬧一下也不過分。

  海棠接著問道:「但是……理理的身份,整個上京的貴族人人皆知,總是瞞不過去的。」

  范閑笑了笑,說道:「先把司姑娘接到齊廟裡面去住幾個月,最好讓她出家。」

  「出家是什麼意思?」

  「一心供奉神廟,不思婚配。」

  「然後?」

  「等事情淡了,暗渡陳倉,送入宮中,生米煮成熟飯,硬木刻成大船。」

  「這樣就行?」

  「信裡面還有些細節,你留神一下。當然,如果您能說服國師收司姑娘為徒,那就更好了。」

  「范大人這些提議看似荒唐可笑,但細細看來,確實有幾分可行。」海棠微微一福,向范閑道謝。

  范閑無由一笑,這是前世武則天、楊貴妃二位美人總結出來的成功經驗,自然可行,當然可行。但他的心裡卻依然有大疑問,為什麼皇帝一定要司理理入宮?為什麼太后一定不讓司理理入宮?海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但肯定不會告訴自己這個外朝的官員。

  忽然間,范閑心頭一動,想到了幾次入宮見到的年輕皇帝的神態,不由產生了一種極其荒謬,又極其大膽的想法。

  §卷四 第九十三章 種田喝酒聊天便定了這天下二十年

  范閑自然不會將自己心裡的猜想告訴身邊的姑娘,只是下意識裡吸了一口涼氣,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沿著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小園子的外圍,竹籬為門,井在院側,石桌在西蔭之下,黃色雜毛的小雞崽兒正在悶聲不響地發著米財。

  這自然就是海棠種菜的地方。

  范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人和人總是不能比。說實在話,姑娘總擺出個親近自然的做派,但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裡那些臭氣熏天的豬圈一比,這才知道,種菜養雞,也是要講究境界的。」

  這話明贊實貶,海棠卻也只是笑了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在上京城裡呆著?只是師傅有命,宮中有求,只好在這附近求了個清靜的園子。」

  范閑好笑道:「只怕沈重他們謀這個園子來給你當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紳。」

  海棠說道:「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無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說的淡然,范閑也聽的清淡,這便是他欣賞海棠的一點,身為北齊超然的人物,卻沒有硬生生扮出個仙女樣來,不酸,不躁,不刻意淡然,只是一應隨心,挺好。

  在太后壽宴之前,難得有些閒時,范閑也暫且拋卻這些天的陰鬱心緒,挽起袖子,卷起褲管,從石磨後面取出家什,開始幫海棠翻土。等兩分清秀黃土地翻天之後,他又拿碗盛了碗穀子,像個貪財的龍王一樣,一點一點往地上吝嗇地抛灑著,逗得那些小雞雛吱吱叫著,追隨著他的腳步繞著小院到處亂跑。

  海棠一面蹲著身子整理瓜果枝葉,一面含笑看著范閑在那裡玩耍,目光有意無意間會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閑玩的累了,有些燥熱,從井裡拎起一桶水來,將腦袋探進去牛飲了幾口,將要觸著水面的眼睛餘光卻瞥了海棠一眼,發現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純熟,想來這些年經常做這個營生。

  范閑打從澹州起,就沒有務過農,握著鋤頭的手感覺就是不如握著匕首舒服,澆水的時候,總不如灑毒粉來的爽利。笨手笨腳之下,最後終於淪為了看客。饒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滿頭是汗,頭頂熱氣蒸騰。

  日漸烈于中天,海棠搬了兩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掛的是什麼瓜果,葉片子極大,綠油油,綠幽幽的,將陽光全擋在了外面。

  范閑呼了一口熱氣,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氣地接過海棠遞過來的涼茶,喝了兩口,往後倒了下去,壓得椅子咯吱一聲,他閉上了雙眼,開始午後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鬆。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頭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兩張竹椅一青棚,一棚涼風兩閒人。

  ***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說道:「你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個怪人。」范閑依然閉著眼睛,「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說話間已經舍了范大人與您這種尊稱,海棠感覺舒服了些,微笑說道:「為什麼一定要看透某個人?而且看透又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做某些事情,總是有一定目的。」范閑唇角泛起一絲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海棠揮著花頭巾扇了扇,說道:「活著為什麼一定要有目的?」

  范閑閉著眼睛,伸出手指頭搖了搖:「活著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們做的所有事情、想要達到的所有目的,都是為了活著。」

  海棠說道:「我不是很習慣這種繞來繞去的說話方式。」

  「只是說些無聊的廢話罷了。」范閑伸了個懶腰說道:「我很喜歡和你說說廢話,這種感覺可以說服自己是在確實地活著,而不是被活著這個目的所操控著。」

  海棠啐了口說道:「你這還是在說廢話。」

  「我只是喜歡你……的行事作風。」范閑說完這話後,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像你我這種沒有朋友的人,總是會比較想找一個說話的對象。」

  「范大人才華縱橫,聲名驚天下,怎麼會沒有朋友?」不知為何,海棠回復了大人的稱呼。

  范閑沉默了起來,半晌後才說道:「我確實沒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齊嬌子,與我處在敵對的陣營中,相反我卻覺得可以把你當作朋友來看待。畢竟我在北齊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殺我。」

  海棠餘光瞥了一眼他,發現這位南朝官員漂亮的確實有些混蛋,說道:「大人出身權貴,入京後便風生水起,這一生坦坦蕩蕩,仕途無礙,兩國君主都看重于你,這等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

  「孤單,寂寞。」范閑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得這兩個詞有些矯情酸嘔。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雲這等厲害人物,在南方是監察院一人之下的權重官員,家中嬌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的才女,父居高位,往來結交的都是一時俊彥,何來寂寞孤單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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