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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更讓范閑震驚的是,緊隨著這雙綢花鞋後,還有另一雙腳也隨之踏出了珠簾——這個世界上有誰敢和北齊太后一起坐在珠簾之後,聽著皇帝與外國使團的對話!

  那雙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鞋底是千層布密密納成,是鄉村裡極常見的手藝,鞋口是黑白二色,只在那細細嫩嫩的腳跟處,露出一絲喜慶的花布。這種布鞋通常會在鄉野鄙地的新年中看見,而出現在北齊的宮廷之中,就顯得異常怪異了。

  范閑卻猜出了布鞋的主人是誰,愕然抬首,再也顧不得禮數,雙眼寧靜,實則暗自警惕地看著她,看著頭上依然紮著花布巾的海棠姑娘!

  沒想到海棠竟然會和太后一道,從珠簾裡出來!

  ***

  范閑與海棠的眼光宛如實質一般撞在一處,北齊宮殿裡的空氣都有些不安起來。也不過白駒過隙的一瞬,范閑又已收回目光,向著海棠身邊的貴婦跪了下去:「外臣范閑,拜見太后。」

  太后看了他兩眼,微微皺眉,心想這個叫范閑的慶國官員,怎麼生得如此漂亮?簡直可稱為妖邪了,難怪朵朵今日非要偷偷上殿來瞧,難道身邊這丫頭……她將這些想法揮去,微微頷首,然後對皇帝說道:「你師姑回來了,既然你要帶范大人去宮中閒逛,那和師姑一路去吧。」

  皇帝面有難色,似乎很不情願和海棠一起去,但難礙母命,只得苦笑著對海棠說道:「師姑什麼時候回的?」

  海棠將冷冷的目光從范閑的臉上移開,對著皇帝微微一福行禮道:「陛下,民女昨日回京,家師心憂最近京中惡人太多,故遣民女回宮。」

  范閑苦笑,上京有惡人?這自然說的是愛用春藥的自己。

  ***

  行走在齊國的皇宮之中,范閑不由想起了一個已經很陌生的成語,這是前世的殘留:齊人之福。因為這座皇宮著實配得上年輕皇帝先前說過的「仙宮」二字。生活在這座皇宮裡的齊國貴人,確實很有福氣。

  高高的青樹從整體顏色為素黑的宮殿群落旁伸展出來,就像是一位冷峻而細心的女子,正在為誰打著小扇,那些青青蔥蔥的樹枝或俏皮地探出素黑簷角來偷窺,或無力慵懶地擱在青瓦之上暫歇,或是在宮中地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鮮花上方伸著懶腰,像是在蔑視那些嬌弱的植物。

  整座宮殿與四處可見的大青樹交雜著,輝映著,青黑相間,剛柔互濟,美不勝收。

  宮殿群分作好幾層,依著一方青山而建,顯得格外奇妙。三人在一大堆太監的服侍下往前走去,繞過山間清溪旁的長廊,已經上到了第二層。直到此時,范閑才稍稍鎮定了些心神,開始用心觀察皇宮裡的景致,不免有些讚歎。雖然皇宮依山而建,從軍事或者日常起居的角度來看,是顯得有些愚蠢的抉擇,但看著長廊旁的清水緩緩流淌,四周清爽的顏色風景充斥著眼簾,范閑也終於明白了很多年前的人們選擇此處做皇宮的真正理由。

  美,真是太美了!

  可惜范閑不是齊國人,此時更沒有齊人之輻,身邊並沒兩個絕色美女相伴,有的只是齊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還有齊國年輕一代最強的高手,曾經打得自己滿地狗爬的海棠姑娘。

  皇帝身著黑色外衣,腰間系著金絲聖帶,袖口寬廣,打扮頗有古意,他雙手負於身後,當先領路往宮裡走著,似乎忘記了是他強拉著范閑留了下來。

  范閑有些拘謹地跟在皇帝的身後,時不時用餘光瞥一眼身旁的海棠。他和這位女子之間更是有極大過節,雖然相信在皇宮之中,對方不會對自己如何,但感覺總還是有些緊張。

  但是海棠朵朵竟是正眼都沒有看他,似乎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也沒有中過他的毒,也沒有聽過他的酸辭。

  范閑明白了一些什麼,所以溫和笑著,沒有多說話。不過一時,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似乎終於是累了,指著前方一處平地裡的涼亭,輕輕一點手指頭。

  霎時間,一大群太監腳不沾地地「沖」了過去,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涼亭打掃得乾乾淨淨,那幾個坐欄是擦了又擦,點了幾柱薰香,備好了清茗壺杯。

  走入涼亭之中,身旁山風夾著清流濕意微微拂來,皇帝站在欄邊,雙手負於身後,輕聲說道:「拍欄杆,林花吹鬢山風寒,浩歌驚得浮雲散。」

  范閑恰到好處應道:「好辭句。」

  皇帝轉過身來,一雙清明眸子極感興趣地望著范閑,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拍朕馬屁,拍得如此漫不經心的,范閑你當是第一人。」

  范閑一窘,不知如何言語,拱手道:「外臣惶恐。」

  「惶恐倒罷了,不要惶恐不安就是。」皇帝坐下取起茶杯便飲了一口,忽然看見海棠,不由笑著說:「小師姑,今日在朕面有怎麼這般拘謹,往日裡是請你也請不動,只肯在園子裡種菜,今日既然入宮,且放寬心賞賞景也好。」他輕聲歎道:「朕總以為這宮殿太美,美到朕都沒有心思出宮行走。」

  這話裡似乎有些旁的意思,范閑只當自己聽不懂,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坐了下來,自有太監奉上精茶,他緩緩啜著,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帝忽然間動心思將自己留在宮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海棠也端了杯茶,坐在山亭外側的欄杆上,目光投向亭畔流水,不知所思何物。

  「范閑,你看朕這宮中景色如何?」

  范閑微微一怔,心想這是皇帝今日第幾次重複這個話題了?略一斟酌後答道:「宮在山中,山上有樹,樹在宮中,景致清美,最稀奇的倒是這重重宮簷竟似與整座山景渾然一體,一不顯得山色吞沒了皇宮威嚴,二不因宮殿之繁華弱了山色蒼漠,竟給人天人合一的感覺,外臣實在是讚歎不已。」

  「噫?」

  范閑無意的話語,似乎讓北齊的皇帝有些驚訝。

  §卷四 第五十六章 姓范的牛人很多

  同一時間,皇帝與海棠都用一種很詫異的眼神看著范閑。皇帝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不料范閑卻答出天人合一四字,不免讓這兩位齊國最頂尖的人物感到大為震驚。須知道,天下四大宗師中的苦荷一派,講究的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只是此一妙訣向來不傳外人,此時竟被范閑通過敘景隨口說了出來,實在是有些震駭。

  海棠寧靜明亮的眼神盯著范閑的臉頰,似乎想瞧清楚這位名噪天下的詩者,究竟是偶然得之,還是真正地通過皇宮之景,看出了些什麼道理。

  范閑卻沒有這種自覺,所謂「天人合一」,這是他遙遠記憶中哲學課上已經講爛了的話題,隨口說出,當然沒有想到會讓旁人如此驚駭。此時看著皇帝和海棠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也不免疑惑起來,問道:「外臣可是哪裡說的不對?」

  皇帝哈哈笑道:「極是極是,哪裡有不對的道理?范閑你果然不愧是一代詩仙,隨口說的話語,竟是暗合至理,妙極妙極。」皇帝微微一笑,看了海棠一眼,說道:「小師姑以為范公子這話如何?」

  海棠一禮說道:「范公子以景述理,可謂通材。」

  三人又隨口閒聊了數句,便將此事遮掩過去。皇帝忽然皺眉說道:「此處山亭,我上個月也曾經停留頗久,其時樹在亭上,月在雲上,朕在流水之上,四周清風徐來,感覺無比快意,渾忘了塵世間的煩惱,所以這些日子我時常來此駐足,但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不知為何。」

  海棠忽然面露鄭重之色。說道:「陛下乃齊國之主,天下子民萬心所向,這塵世間的煩惱本就存在。若強要忘記已屬勉強,更何況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陛下心思左右萬民福澤,怎能圖一時之快意。而忘卻塵世之煩惱?陛下應時刻銘記天下子民多在困厄之中,以萬民之煩惱為己身之煩惱,如此才是一代帝王應執之念。」

  皇帝凜然受教,起身行禮道:「多謝小師姑指點。」

  范閑在一旁淡然旁觀,發現這位皇帝是真的流露出受教的神色,不免有些訝異。看來這位曾經被自己折騰得夠嗆的海棠,在齊國的地位竟然是如此崇高,不過他對於海棠的這種說法不免有些不以為然,臉上雖然沒有流露出來,但眼瞳裡卻閃過了一絲笑意。

  可是這一絲變化,怎能逃脫一位九品上強者的眼光?

  「范大人有何不同看法?」很奇妙的是,海棠的問話裡,並沒有敵對和尖酸的味道,倒更像是正常的詢問。北齊多好辯論立學濟世之術,所以單從容納其它意見的角度上看,倒比慶國的風氣更好些。

  范閑微一皺眉,旋即笑著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然是身為帝王,身為臣子應秉持的理念。只是若依海棠姑娘所說,日夜不能忘卻世間黎民疾苦,雖然陛下可以以此警惕,不懈政事,為萬民謀福,但是長久以往,不免會太累了些。精神不濟之下,就算有再多願心,也做不好事情。所以外臣以為,能忘憂時,須忘得徹底,正所謂天下長憂,天子不可常憂。」

  他這番解釋毫無說服力,但妙就妙在頭兩句話當中,海棠聽著這兩句話後眼睛更亮,根本沒有去聽他後面說了些什麼,只是在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

  而皇帝陛下更是拍案叫好:「好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卿此言,果然道盡臣子之忠道,天子之應持,好!好!好!」

  四周的太監宮女們不是很明白皇帝在說什麼,但是看見這位南朝使臣能將陛下逗的如此高興,也不禁紛紛面露微笑,向范閑投去感謝的目光。

  范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在心底裡對前世那個本宗喝稀飯的哥們兒豎了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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