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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圍觀的百姓聽清楚了這個字,馬上興奮了起來,發聲喊便往前擠去,想離木台近些好欣賞這種難得一見的熱鬧。

  木臺上的劊子手啐了一口唾沫,抹去臉上的雨水,將大刀背至身後,一腳向前,伸出左手輕輕摁了摁第一位犯官後頸,確認了骨節的位置,然後大吼一聲,刀光一閃!

  刀落之時,像是利刃斬入豬肉一般發出聲悶響。

  刷的一聲,鮮血從那無頭腔孔裡噴射了出來,濺得老遠。那名犯官的頭顱頹然落到木台之上,似乎還在恐懼著慶國朝廷這把大刀,咕隆咕隆地滾了起來,竟是借著雨水流勢,一直未停,滾到了木台邊,落了下去。

  看見一個睜眼惘然,滿是血污的頭顱落到自己腳下,先前還興致勃勃的京都百姓們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頭顱滾動之處,留下一道血痕,只是被雨水一沖,迅疾淡去無蹤。

  ***

  直到此時,觀刑的百姓們才發出一聲喝彩,但叫好的人並不怎麼多,也不怎麼整齊,顯得有些寥落。高臺之上,坐在最下手椅上監刑的沐鐵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緊接著劊子手又是一刀,又是一個頭顱落地,又是一道血光上天,又是一陣驚呼,又是一條性命從此不在。執刑的劊子手一共有三個,不過片刻功夫,十六名犯官便被齊齊斬首,只留下滿地汙血與屍首。

  隨著斬首的進行,圍觀的人群漸漸膽大起來,喝彩的聲音也是一聲高過一聲,最後那位禮部奉正的頭顱終於慘然離開自己身軀的時候,那叫好的聲音更是震天一響!將這漫天雨絲都嚇得飄離起來。

  幾位京都府的衙役在人群裡忙著找先前落下的犯官頭顱,卻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

  一會兒之後,一條黑狗從人群裡跑了出來,嘴裡叼著一個頭顱,鋒利的牙齒咬著那頭顱上的耳朵,一雙狗眼四處瞥著,狗眼裡的光芒卻無來由讓人感覺一片陰寒。

  「汪!」黑狗屁股上挨了京都府衙役一刀鞘,吃痛鬆開嘴裡叼著的頭顱,哀鳴數聲,躥進了大雨之中。

  ***

  其後數日,連番動作再出,刑部尚書因貪贓枉法事發,被監察院在他的三姨太別院中搜出金銀若干,犯禁物若干,上報朝廷,轉大理寺議處,奪職降為夷州州判,竟是直接由從一品降成了從七品。

  夷州遠在南方,多瘴氣熱毒,只怕這位刑部尚書韓志維再也沒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

  而都察院禦史郭錚表面上似乎沒有受什麼影響,但依然被朝廷尋了個由頭,直接趕去了江南。江南雖然是水美人美之地,但監察院四處在江南早已佈滿人手,只看什麼時候動念頭,把他如何。

  朝中的文官系統一方面是因為宰相的關係,一方面也是覺著監察院手握實據,而且下手不是太狠,所以並沒有抱成一閉,因為此事而對監察院大加攻訐。

  但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報復,這是監察院因為那位遠在北域的提司范閑,對於刑部大堂一事赤裸裸的報復。

  ***

  報復與反報復,控制與反控制,直到最後達成一種默契的平衡,是慶國官場這幾十年來不變的主題。所以沒有人想到,當監察院與宰相的報復很寬容地停留在一定限度下時,來自于信陽及皇后處的反撲,依然如此快速地到來。

  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年輕書生,正是此次因為家中老父去世,所以不能參加春闈的賀宗緯。他是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與郭家走得親近。沒料到在家鄉時就聽見那條爆炸性的消息,尚書大人在獄中待死,家產被抄,自己的好友郭保坤更不知道流落去了何方,最讓賀宗緯有些憤怒的是,東宮的太子竟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伸出援手!

  與賀宗緯一道入京的那位婦人,說來身世更是離奇,竟是吳伯安的妻子。那位吳伯安正是長公主安插在相府裡的一位謀士,去年勸唆著林家二公子與北齊方面聯手,想在牛欄街刺殺范閑,不料最後卻慘死在葡萄架上。

  林若甫身為宰相,對於這個害死了自己唯一正常兒子的吳伯安自然是恨之入骨,雖然吳伯安早死,但吳家在山東一地仍有不少家產。當地的官員正是宰相大人的門生,所以奉著上意,對吳家好生折磨,短短半年時間裡,也不知搜刮了多少銀兩,更將吳伯安的親生兒子無故索入獄中,大刑致死。

  這位婦人雖不識文墨,卻也知道宰相勢大,斷不是吳家可以抗衡,但心傷兒子慘死,竟是將心一橫,單身一人往京都裡闖準備告禦狀。

  在城外稍歇之時,這位可憐的吳氏很「湊巧」地恰好遇見了回京的賀宗緯。

  賀宗緯是個聰明人,一聽之後,便知道此事大有可為之處,便好生安慰那吳氏婦人,說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替她謀個公道。

  入京之後,賀宗緯憑藉老師的關係,暫將吳氏安頓在了一位告老禦史的府第之內。在那些天裡,經常有些神秘的人物出入府第,溫言細語地問吳氏,關於家鄉慘劇的一些細節。

  賀宗緯有些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只是當吳氏有些惶恐不安地向自己發問時,他才會堆起滿臉微笑,安慰她說,朝廷的正義官員正在著手,宰相大人馬上就會垮臺。

  老禦史府的花園有些破敗,站在假山之後賀宗緯臉上閃過一絲微微的得意,將懷中信陽方面的密信毀掉,想到宰相垮臺之後的京都官場,不由想到了相爺的親家范尚書,想到了那位有些冷漠的范家大小姐,心頭微熱。

  §卷四 第三十六章 油傘骨中一柄劍

  沒過數日,都察院的禦史便開始集體上書,參劾宰相林若甫陰奪他人家產,謀害百姓性命。此事一出,朝野震驚,但由於吳伯安本身就頂著個北齊奸細的帽子,所以一般而言,輿論還是傾向于宰相這邊。

  可是便在吳氏入大理寺述供的途中,卻又遇見了一場無由而至的刺殺,不知道是吳氏命大,還是宰相命太差,當時二皇子正與靖王世子游於街中,恰逢其時救了下來。

  如此一來,事情的味道就開始有了些變化。

  傳聞深宮之中,皇帝陛下曾經問過太子與二皇子,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太子在沉默之後說道證據不足,而且宰相大人于國有功,不可輕信人言,二皇子雖然當街救了吳氏,也仍然與太子弟弟一般保持著一種沉默的態度。

  畢竟宰相乃百官之首,無論如何處理,都將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當夜靖王從自己兒子口中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十分難得地進宮與皇兄一夜長談,具體談的什麼卻沒有人清楚。皇帝陛下當夜翻揀著這十幾年來的奏章,看著戶部的銀錢,看著那些宰相大人一手辛苦做出的政績,默然無語,只得一聲歎息。

  ***

  「山東路刺史彭亭生……嘿,是十一年前中舉的,那時候我初登相位,覺著這學生很聽話。」宰相林若甫今年四十多歲,面色卻顯得有些蒼老憔悴,「但沒有想到他竟會如此聽話,你應該清楚,我沒有讓彭亭生做這些事情。吳伯安已經死了,若我真想拿他家人出氣,豈會如此簡單。」

  「或許彭大人暗中揣摩相爺的心思,所以做了這件糊塗事。」林若甫的心腹友人袁宏道微微皺眉。

  「噢?」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可是彭亭主不是糊塗人。如果不是相府出去的命令,他斷不會拿自己的官聲做賭注。更何況前天在京中當街殺人,這事情又是誰做的?為什麼會查到相府來了?」

  袁宏道的表情有些木然,他輕輕捋了捋頜下的長須,說道:「賀宗緯是東宮的人,不過是個小棋子,應該沒有膽量做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撐腰,只是不知道是皇后還是長公主。」

  「是雲睿。」宰相微笑道:「她在朝中的實力大部分在都察院裡,這是她在向老夫報復。」

  「報復什麼?」

  「報復……很多吧。」宰相歎息著,「包括晨兒的事情,包括女婿的事情,包括我與她之間的事情。」

  「其實……」袁宏道欲言又止。

  「說吧。」

  袁宏道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還是看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不信,相爺的地位自然會穩若泰山。」

  「如此拙劣的手段,聖上一定會看得清楚。」宰相微笑道:「但問題就在於,陛下願不願意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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