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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春闈結束當夜,便要馬上封卷,這是范閑的職司,而總裁官與兩位座師兩位提調,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離開,全等著范閑領著人完成糊名抄錄這兩道手續,然後才能封卷畫押。

  明燭大亮,整個禮部二衙裡一片繁忙景象,外間是數十位老吏在分割試卷,分類整理,另一個小房間裡,則是范閑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看著兩位禮部的官員在進行糊名。

  所有的試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閑面前過一道,范閑不敢怠慢,細細看著卷子上的名字,與那四張紙條上的名字做著對應,過了許久之後,他已經從裡面挑了十數張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擱在了自己的右手邊。

  在他側方的那兩名禮部官員低著頭互視一眼,知道那十幾張卷子是朝裡宮裡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的。

  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情,范閑向那兩個人招招手,示意開始糊名,那兩位禮部官員不敢怠慢,趕緊開始將試卷上的學子姓名籍貫一處用紙張蓋住。

  范閑也不避嫌,細細在旁看著,終於發現了這些慶國的官員們是怎樣進行這種事情的,原來但凡是自己挑出來的卷子,在糊名的時候,所用的紙條會比一般學生糊名的紙條略微短上一絲。

  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地糊上短紙條,范閑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里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監察院大老的手裡,郭尚書連吐血的機會只怕都沒有。

  §卷四 第十一章 驚雷

  糊名時長短相差極少的那一絲紙,若隨意看去,絕對看不出什麼古怪,但如果是抄錄的官員心中有數的話,一定能分辨出來。范閑看著楊萬里的卷子被糊上一截短紙後,心情無來由地變得極佳,笑著搖搖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就算挑出來了,但抄錄的時候,怎麼做記號?」

  他身邊的那位官員有些為難地笑了笑,知道這位新晉的紅人還是不大瞭解規矩,小意回答道:「小范大人,抄錄時只要在某些字的筆劃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范閑恍然大悟,讚歎道:「這樣就算批卷的大人不知道是誰,但只要知道是正確的人就成。」

  「是啊,大人。」禮部官員很有禮貌地回答道,心裡卻在腹緋這位才名驚天下的年輕人,卻連官場中的這些老規矩都不知道。

  孰不知此時范閑也在肚子裡暗罵這些人愚蠢,如果不是慶國官員們太過囂張,這種漏洞百出的老規矩居然能沿襲這麼多年,自己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為那些真正的讀書人做些事情。

  當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個官僚權貴機構一直都默認這個方法,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不論是不是政敵,都已經默認了這種分西瓜的手段,除了瘋子之外,體系內的官員們沒有誰敢多生事端。

  其實東宮和那幾位大老,甚至包括宰相大人都有別的手段來安排這件事情,但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他,一是因為居中郎主理糊名,是環節中重要的一個步驟,另一方面則是除了林宰相外,其它這幾方都要看看范閑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范閑的態度其實很簡單:去你媽的。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閑一樣閑到犯嫌,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閑一樣有個好爸爸,鐵扇公主牛媽媽。

  一夜忙碌,能夠決定無數士子人生的春闈終於劃上了一個休止符號。諸多官員揉著發困的雙眼,聚在了正廳之中,聽著本次春闈的總裁官,禮部尚書郭攸之大人訓話。

  一番毫無新意的說辭,為國取材的謊話之後,郭攸之有些困頓地揮手讓諸位下層官吏散了,然後和藹望著范閑說道:「小范大人這幾日也辛苦了。」

  「不敢。」范閑強打精神笑道:「大人不敢言苦,何況下官年輕著。」

  郭攸之微笑道:「大家都辛苦。」其實此時在場的幾位高級官員都明白此次春闈的內情究竟如何,從中撈了好處的不止郭攸之和兩位座師,就連范閑都不知道,前幾日裡,早有人將他應得的一份銀兩送入了范府。那個數目竟是比澹泊書局半年的收入還要可怕一些。

  接連數日的會試,整個考院之中都彌漫著一股黃白之物的餿臭之味,范閑站在石階之上,用手捂著鼻子,最後看了一眼黑暗的試院,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滿足的笑容。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下去,直到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之後,才發現,原來做一個普世意義上的好人,感覺還真的不錯。

  當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的意思。

  三部官員已經會集了試卷,在宮中黃門太監的帶領下,在大內侍衛與監察院密探的保護下,一行人穿過京都快要發白的夜空,往太學而去。數日之內,這批糊名抄錄後的試卷便會批閱完畢,從而擬定三甲人選,再送御覽殿試,從而評出今次的狀元、榜眼、探花……

  范閑離開了這個臭氣熏天的考院,院門口早有范府的馬車等著了。上馬車之後,他接過藤子京遞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一下臉,有些疲憊問道:「父親對我的做法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藤子京將自己受過傷的大腿挪了一挪,輕聲回答道:「只是老爺似乎有些不高興,總覺得少爺應該提前和宰相大人知會一聲,而且此事牽連的範圍太廣,若真惹得眾怒,只怕相爺與老爺都極難回護您。」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自己後面還有個監察院,更關鍵的是陳萍萍讓王啟年傳過話,陛下今年準備整頓吏治,自己只是順勢而為罷了。估計陳萍萍表面上此時正在罵自己惹事,心裡卻是在暗爽終於有個由頭動手。

  范閑只是給監察院提供一個理由,然後監察院再將這個理由擺在陛下的面前,讓那位皇帝下個決斷。至於太子、甯才人那邊,范閑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時候,不論是東宮還是大皇子的托請人,范閑都擇了有才學的幾個名字隱了起來,稍做保護,也算是給對方一個交待。

  等事情出來後,范閑想讓人們感覺,自己做這件事情並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個純粹的文人,基於某種酸腐的執念,做出了一個「高潔」且瘋狂的決定。

  ***

  後幾日京都裡風平浪靜,既然范閑已經爆了料,監察院方面隱藏在暗中的力量開始配合起來,至少在三甲名單出籠之前,一直沒有什麼驚悚的消息在官場上傳開,而最後定三甲,范閑偷偷塞進去的那些人居然沒有被剔出,很明顯在太學和禮部裡,都有陳萍萍那個恐怖老人的眼線,在暗中幫助范閑隱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們,或許是前些年科場舞弊做得太順手,而且身後又有東宮之類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關注明顯不夠,竟是沒有看出那麼明顯的問題來。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兩旁春枝漸展,枝上小鳥成歡成對,正是喜氣盈盈的春之佳時。地處京都西側距太學不遠處的客棧裡,在等著消息的各地學子們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樓下,桌上沒有擺什麼酒菜,因此這些學生們此時根本無心飲食,將心思全放在了打聽消息上面。

  「沒戲。」一位山東路的學生苦笑著搖頭道:「估計今次還是沒戲。」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學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與范閑有過目光對視的楊萬里。

  他來自泉州,時常在海邊謀生活,與那些出身豪貴,前半生盡在書堂裡度過的才子書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倒是極為放鬆,從桌上夾了一筷老醛泡花生吃了,一面嚼著,一面含糊不清說道:「佳林兄乃是山東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論寫得精彩至極,前幾日大家看過之後都是讚不絕口。至於小弟本來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雖然自信若牧一縣足以,但肯定是沒有什麼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來自山東路,今次已經是第三次參加會試了,他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這些事情難道你我還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麼多,朝中大員們托幾個,宮中定幾個,太學的取幾個學生。像我們這種外地來的,或許在家鄉有些名氣,但放在這京中又算是什麼?就算朝廷想找幾個有才之人做陪襯,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選,怎麼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來。」

  酒桌之上另一位讀書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許是喝得多了,胸中又有積鬱不能發,故而說話極為大膽,冷笑道:「佳林兄說法不錯,我看這科舉日後還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們二人還要浪費這多銀錢做路費。什麼狗屁會試,不過是朝中高官們給自己挑狗罷了!」

  成佳林面色一黯,接著卻是微微一懼,勸告道:「季常兄聲音小些,若讓監察院的密探聽著,不說你我仕途如何,只怕連身家性命都有問題。」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個極不愛走權貴路子的怪人,雖說在京中薄有才名,向來與賀宗諱齊名,但就因為他那張利嘴,那個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時聽著友人擔心話語,不由哈哈大笑道:「監察院雖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會瞧得起你我這些小人物?他們如果真的厲害,怎麼不去盯盯科場之上的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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