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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豐王扯唇費力的笑笑,臉上的菊紋已是蒼白色,「你用不著跟我裝,即算你可騙得天下人,但卻騙不過我,不要忘了你可是我兒子,知子莫若父!」

  蘭息聞言也笑笑,笑得雲淡風清:「父王的兒子太多了,不一定每一個都瞭解得那麼清楚的。」

  對於這似有些不敬的話,豐王卻是平靜對之,看著那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眸,那樣的黑、那樣的深,「你就如此的恨我嗎?你這樣做便能消了恨淡了怨嗎?」

  「恨?怨?」蘭息似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的反問著,

  「父王,兒臣孝順您都來不及,哪來什麼恨、怨的?況且……您也知道,兒臣最會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心愜意,又豈會自尋煩惱!」

  豐王卻只是定定的盯著他,似想透射他的內心一般,良久移開眸,看著帳頂繡著的飛龍,輕輕的、似是歎息著道:「這些年來,你不就……你不就想為你母后報仇嗎?」

  「為母后報仇?」蘭息聽著似乎更加奇怪了,黑眸看著父親,含著一絲極淺的卻可以讓人看得明白的諷意,「母后當年不是為著救您而在皇極宮被刺客所殺嗎?而且那刺客早就被您『千刀萬剮』了,那仇早就報了!」

  豐王忽然閉上眼睛,似是回憶著什麼,又似回避著他不能也不忍目睹之事,片刻後,聲音略有些嘶啞的開口:「本來我以為你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時你也才四歲,可是四歲的你卻敢將弟弟從百級臺階上推下,那時我就懷疑著,難道你竟知曉真象?可是你實是聰明至極的孩子,我實在是……捨不得你,想著你還那麼小,日子久了,或也就忘了,況且你四弟被你弄得終身殘病

  ,你那恨或也能消了,只是想不到,二十二年了,你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原來你一直……」

  說至此忽停住了,緊緊的閉著雙眸,床榻邊垂著的手也不由握緊,蒼白的皮膚上青筋暴起,「你……當日息風臺上,任穿雨那一聲驚叫阻風王救我,你……竟是如此恨我?要親見我死于刺客手中?四王兒他們雖有異心,但以你之能,登位後完全可壓制住他們……息風台之事本也不會發生,可你……卻借他們這點異心將所有的……你竟是要將所有的親人全部除盡嗎?!」

  說至最後聲音已是嘶啞不成語,呼吸紛亂急促,一雙眼睛猛然張開,眸光灼灼的似熾日的餘輝,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他既引以為傲同樣也讓他時刻防之戒之的兒子,「那些證據,我知你手中有一大堆……我若不處置他們,若吩咐你王叔將此事壓下來,你便要將之公佈於世對嗎?我不動手,你便要讓天下人震怒而殺之?!你真的就不肯留一個親人?真的只能唯你獨尊?!」

  抬起手,微微張開,卻忽又垂下,落在胸口,似抓似撫,「當年……當年八弟說我心毒手狠,但你……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至少未曾趕盡殺絕,至少還留有餘地,可你……你若執意如此,你便是得天下,也不過一個『孤家寡人』!」

  一氣說完這麼多話,豐王已是氣喘吁吁,眼眸緊緊的盯著蘭息,眸光似悲似憤,似傷似痛。

  只是任豐王言詞如何鋒利,情緒如何激烈,蘭息卻只是神色淡然的聽著,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手心緊緊的似攥著什麼。

  室中悄悄的,唯有豐王的呼吸聲。

  「父王今日叫兒臣來就是為著教訓兒臣嗎?」良久後,蘭息淡淡的聲音終於響起,看著豐王那蒼白疲憊的容顏,心頭卻是無動於衷,對於自己的父親,竟提不起絲毫的感覺,哪怕是一絲憎恨也好!可惜,竟如陌路之人一般,這算不算世間可悲之事?

  「我已時日無多了,這個豐國很快便會交到你手中了,希望你到此為止。」豐王平息心緒,有絲疲倦的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他們畢竟是你血脈相系的親人!」

  「呵呵……血脈相系的親人……呵呵……可我從未感覺過我有親人的!」蘭息忽然輕笑出聲,微微抬首,儀態優雅,可黑眸中卻無絲毫笑意,透著千年雪峰的冷澈,靜靜的凍著人,「我只知道,自小起有很多想要我命的人,周圍全都是的!全是那些所謂的親人!」

  此言一出,豐王忽然睜開眼,看著蘭息,微微歎一口氣,卻是無語。

  「不過父王你有一點倒是料錯了,我不曾恨過任何人的。」蘭息看著豐王微微搖頭,神情間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有些惋惜這個錯誤的判定,還是惋惜著自己竟然不會恨任何人,「五歲的時候我就想通了這個問題,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的,對你壞那倒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我早就看透了,習慣了……」

  那語氣是那樣的淡然,淡得沒有一絲感情,聲音如平緩的水波,流過無痕,垂首,攤開掌心,露出一支被攔腰折斷的翠玉釵的,那翠綠色的釵身、那細細的釵尖兒上都沾著暗黑色的東西,那是……乾涸很久很久了的血跡!

  「父王應該認識這支釵吧?您也知道,兒臣自小記憶不錯,過目的東西都不會忘,這支玉釵不是母后之物,可它卻藏於母后的發中。」蘭息拈起那支玉釵湊近豐王,似要他看個清楚,又似要他聞那釵上乾涸的血腥味,「母后死後,兒臣竟多次夢到她,她手中總拿著一支染著血的翠玉釵,一雙眼睛流著血淚的看著兒臣……那樣的痛苦而悲傷……兒臣日夜不得安息。」說著忽抬首盯著豐王的眼睛,微微勾唇笑笑,笑容薄而涼,瞳眸如冰無溫,「你知道,那做過虧心事的,只要稍稍試探一下便會惶惶的露出馬腳了。」

  說罷他收回玉釵,看著那尖尖的釵尖兒,指尖輕輕的撫著釵尖兒上的那褐黑色的血跡,「這些血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身為人子的,當然也要略盡孝心!所以……這豐國啊,便是有血緣又如何?所有的人不但陌生,而且是要取我命的敵人!那我做這些事又什麼不對呢?這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對母后——這世上、我四歲前唯一曾擁有的一縷親情——所盡的一點孝道,以及……我要拿到我所想要的東西!」

  話依然是淡淡的、優雅的吐出,沒有絲毫的激動也沒有絲毫的憤恨,抬眸似笑非笑的看著豐王,「所以父王不要認為兒臣是為了什麼仇啊恨啊的,那些在兒臣看來實是可笑!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左右兒臣的,兒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豐王靜靜的看著床前端坐著的兒子,那樣的儀容,那樣的氣度,那樣平靜的神情,那樣……無情的話語……多像昔日的自己!

  「至於父王認為兒臣做得過分……那這些年來,你那位尊貴的百里王后……你那些聰明孝順的『王兒』對兒臣所做的算什麼?那些便不過分嗎?那些便不算心狠手毒嗎?」蘭息繼續說道,垂眸看著手中的玉釵,指尖輕輕的彈彈釵尖,卻似彈在豐王的心口,「父王,這些年,兒臣若稍稍笨一點,便是有百條命也不夠用的!」

  抬首看著似是面無表情又似無言以對的豐王,蘭息雍雅笑笑,微微俯身湊近,墨玉似的眸子無波無緒的看著豐王,眸光冰涼涼的,「若要說兒臣心狠無情,那父王您呢?不提你當年……便是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王后的所作所作為,可你又何曾干預過?又何曾伸出過手拉一下兒臣?」

  身子微微後退,端正的坐回錦凳上,笑容越來越淡,聲音越來越輕,可是神情卻依然無恨無憎,指尖不斷的撫著那釵尖上的血跡,似要想擦去那血跡,又似是無限珍惜的輕輕撫觸,「這世間無情的人何其之多,兒臣……呵呵……也不過其中一員,兒臣不過是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活著罷,何錯之有!」

  「本王是沒有資格說教你,但是……」靜默的豐王終於開口,那雙墨黑的眸子忽湧出一抹溫情,似有些遺憾又似有些無奈的看著兒子,「本王這一生……天下贊曰『睿智無雙、經天緯地』,但本王總記得昔年登位之時八弟曾說過『虛情偽善、自私冷酷、殘忍狠厲』,雖然這些年來,八弟再也未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本王知道,本王算不得好人,一生只為自己活著,得位得權、得名得利,看似極其風光榮華,可是……也要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活得有多失敗!息兒,所有的子女中你最聰明,但也最像我,我不希望你最後也如我一般,活到最後,卻不知自己一生得了些什麼又抓住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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