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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說完這番話,禁軍大統領就再也沒看夏江一眼,一轉身出了牢房,重新鎖好大門,留給裡面的人一片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間。

  離開了天字號房,蒙摯並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轉過長廊,來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設在最上面一層,空氣流通和光線都要好很多。蒙摯進去的時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頭看著從高窗上透入的一縷蒼白的陽光,聽到牢門聲響也沒有回頭。

  「夏大人,有人拜託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夏冬沒有答言。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如同透明,絲絲皺紋清晰,她眯著眼睛,仿佛在數著光線裡的灰塵。那種純然平靜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另外一種絕望。

  蒙摯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他能安慰這個女子什麼呢?說有人會為她求情,說她性命無礙?在經歷了人生種種碎心裂肺的痛苦後,夏冬又怎麼可能還會在意她自己的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摯也只能無奈地問了一句:「夏大人,你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帶給什麼人的?」。

  夏冬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視線,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動,「春兄和秋兄現在怎樣?」

  「哦,事發當天他們兩個都不在,不能認定他們也是同謀,所以大概是免職吧,還會有些其他懲處,應該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斷無生理。」蒙摯覺得沒有必要委婉,「這是他罪有應得,夏大人不必掛心。」

  夏冬低頭慘笑,「不會掛心的,心早就沒有了,又能掛在哪裡?」

  「夏大人,聶鋒將軍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請你善自珍重。」

  提到聶鋒,夏冬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慢慢撫弄著額邊的白髮。就這麼垮掉也許是最輕鬆的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堅持更加的輕鬆。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選擇那種輕鬆。

  因為她是聶鋒的妻子,縱然生無可戀,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須要得到那慘烈的真相,去告祭於亡夫墳前。

  「蒙大人,請轉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營營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夠還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縱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撐,請他不必為我分心。」

  蒙摯鄭重地向她躬身行禮,口中也已改了稱呼,「聶夫人此言,我一定帶給先生。當年舊案,不僅先生不會讓它就此湮沒,靖王殿下也已發誓要追查到底。雖然聶將軍身上沒有汙名,但他畢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面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聶將軍的英靈也會不安。只是什麼時候能完成這個心願,實在很難講,還請聶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轉過了身,光線從她頰邊掠過,在鼻翼一側留下了剪影。她沒有直接開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靜和堅忍已說明了一切。蒙摯也不再絮言多語,拱手一禮,退出了牢房。

  幽冥道外,一個老獄卒還躲在暗處偷偷地朝這邊張望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躲著的。

  寒字號房依然空著,冷清而寂寞。蒙摯只向那邊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那邊留著祁王最後的足跡,那邊曾是許多人希望的終止,但是禁軍統領明白,此時,還遠遠不是可以哀祭的時間。

  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制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為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裡暗裡鬧得不可開交,而借著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一些忠直的禦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裡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麼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闢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面面甚為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只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只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佈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覆。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等著看這位親王的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于歷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為某些特殊的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由司禮官當眾宣讀。如果人的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的原鳳閣閣老程知忌。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眾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制度上他仍然有著正一品朝職,屬￿可以被選任為主考官的範圍內。

  只是以前,還從來沒有象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眾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為了達到什麼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面子。非常的識時務,只是時務不太認得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只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這裡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的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麼清楚,尤其是對著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的老臣。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抬著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的幾個禦史又不是吃素的。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只有十來天的時間。通向程知忌那裡的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麼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雖然最後的名單裡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得合適。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為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那裡,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麼相互制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乾淨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採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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