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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第三十八章 此消彼長

  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複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覆命,巡防營在編制上本應歸兵部節制,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甯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超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制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臺,就像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后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只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著,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只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地張望著,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為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面。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著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面前,靜靜地凝望著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沉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麼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沉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閒,忙絞盡腦汗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儘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儘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淒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面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托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為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著的好,自己活著再不可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係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只有蒞陽長公主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裡面裝著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面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著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係,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著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面,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面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淒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著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著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抬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著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速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只要你活著,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為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著,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貼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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