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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白子畫漠然的神情出現一道裂縫,這是有生以來,花千骨第一次頂撞他。以前他說的話,她從來未曾有過忤逆。

  看著她和東方彧卿一起出生入死,看著她和殺阡陌親吻纏綿於眾人之前,她的心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更不明白那股一直隱忍未發的怒火是從何而來。他只是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他所做的,都是對的。

  「我之所以封印你體內的妖神之力,是因為相信你本性純良不會做出為害蒼生之事。你卻執迷不悟,自詡神尊,率領妖魔和蠻荒眾人挑起仙魔大戰,致使死傷無數。你以為仗著是我的弟子,我就不會殺你了麼?」

  花千骨悽楚一笑,相信,她怎麼不信。微微上前一步,迎著他的劍。傷口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一個。

  沒有人可以帶走小月,就算是師父也不能。她已經失去殺姐姐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

  天上光亮從極盛已經開始慢慢轉為黯淡,白子畫知道再不處死南無月,就得再等一個甲子才有機會了。

  「讓開。」微皺起的眉,冰冷的眼,是他下狠心時的表情。

  花千骨無動於衷,抵著劍又往前邁了一步,白子畫望著她步履的決絕,想起當初用斷念廢她時濺的滿身鮮血,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微微後退。看不見她的臉,心頭怒火燃起,她是想在眾仙面前測試他對她能有多放縱麼?

  「讓開!」白子畫再次咬牙冷喝,聲音提高,眼中有著憤怒和不信,也有著掙扎和不忍,可是面上依舊冰冷無情,她真的以為他不捨得殺她麼?

  花千骨揚起手,握住他的劍身,鮮血滑落。

  她顫抖著聲音說:「師父,其實小骨……」

  「尊上不要!」幽若輕水他們齊齊驚呼。

  卻只見橫霜劍從花千骨肩上直貫而入,然後再沒有絲毫猶豫的再次抽出。快而狠絕,連血都沒有濺出一滴,只是順著她的白衣流下。

  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白子畫退了兩步,眼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惶恐。又不是頭一次對她拔劍,又不是頭一次傷她。他的手為何要顫抖?他的心為何會這樣痛?

  花千骨一動不動,任憑鮮血流下,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寂然無聲。她忘了,她連對他說那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白子畫思緒亂作一團,看不穿面紗下花千骨在想些什麼。上次他提著斷念,她哭她喊她抱著他的腿,她跪著求他。

  可是這次,她就那樣身子虛晃了一下,依舊安靜的站著,擋在南無月面前,什麼也沒有做,也再什麼話也沒有說。

  南無月此時已經在竹染懷中醒來,哭成一團。東方彧卿站在遠處看著她,唇邊一抹哀傷的笑意。她寧肯死,也不願對白子畫拔劍麼?

  「再說一次,讓開!」白子畫面色蒼白,橫霜劍再度上前,抵在她的身上。她以為,自己一劍又一劍刺下去,刺到再下不了手之時,就會放過她和小月麼?

  「白子畫!你是不是人?你有沒有心?你明知道她……」鬥闌幹再看不下去,手中長劍揮舞,威極長劈。

  白子畫正無處發洩,兩劍相擊,地動山搖。

  鬥闌幹怒氣衝天,劍氣橫掃。白子畫此時卻心有旁騖,破綻百出。眼看鬥闌幹一劍刺來,他再躲不過去,眼前卻白影一閃,花千骨已擋在他身前。

  長劍沒柄而入,直直穿通花千骨的腹部。鬥闌幹愣住了,沒想到花千骨會使用妖神之力以那樣快的速度替他擋下這一劍。她雖是神之身,雖然傷口會慢慢癒合不會死,可是,這就有了可以隨意傷害自己的理由了麼?

  「丫頭……」鬥闌幹手放開劍,想要去扶住她。

  花千骨緩緩搖頭,低聲乞求:「不要……不要傷他……」

  鬥闌幹心頭一酸,已濕了眼眶,白子畫如此對她,她這又是何苦。

  白子畫望著眼前熟悉的背影,小小的,單薄的,他曾對自己說,要盡自己最大努力的去保護她,照顧她。卻為何,一直是她在拼著命的救自己,保護自己?

  沒等反應過來,他看見自己的手再次舉起了橫霜劍,狠狠的從花千骨的背後插了進去。

  空氣中傳來一陣輕輕的破碎聲。

  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明白眼前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花千骨不肯相信的緩緩低下頭,看著胸前貫穿自己的橫霜劍。手顫抖著慢慢伸入懷中,掏出了她無時無刻不貼身收藏好的宮鈴。可是如今,五彩猶如水晶一般的透明鈴鐺已經碎做好幾塊。

  橫霜劍從後背直插入她的心臟,她的心碎了,宮鈴也碎了。大腦混沌起來,力量一點點從體內流失,可是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就算心碎了,她還是死不了,她早就成了一個怪物,一個被天下唾棄的怪物,而如今,是一個猶如行屍走肉的怪物。

  可是,原來怪物也是會疼的,原來,心碎是這樣疼的……

  花千骨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彎下腰去,身上插著一前一後貫入的兩把劍。她身子顫抖著,不知是哭還是笑。她從不知道,他是這樣希望她死希望抹殺她的存在。她從不知道,原來心碎的感覺,是勝過消魂釘千百倍的疼痛。

  白子畫驚呆了,想要拔出劍又下不了手,只能緩緩退後,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可置信的搖頭。

  不可能!他不可能的!

  頭一偏,雙目如炬,灼灼怒視著不遠處的摩嚴。果然看見他不屑一顧的冷笑著,還有蒙面心虛躲在他身後的幻夕顏。

  瞬間頹然無力,仿佛自己一向堅固的心也破了道口子,疼得他快不能呼吸。他想上前抱她在懷裡,卻竟內疚到再沒膽量。

  花千骨緊緊握住宮鈴的碎片,頭昏眼花踉踉蹌蹌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重重的摔倒在地,斗笠掉落,露出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來。

  空氣瞬間凝固,在場的人都不由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絕情池水!

  白子畫此時大腦已是一片空白,耳邊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116.肝腸寸斷

  那年瑤池初見,她穿得破破爛爛,仰著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乞求的眼神望著他。

  ——你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

  那日絕情殿上,漫飛雪,她赤著腳在雪中奔跑,臉上畫了一隻大烏龜。

  那夜江中泛舟,她酒醉不醒,夢中時顰眉時甜笑,始終喃喃的叫著師父……

  她愛笑,愛說話,愛做鬼臉,愛扯著他的衣角小聲的撒嬌,做錯事了就睜著大眼可憐巴巴的看著他。

  那麼多年,她始終是孩子的臉。純真的無暇的,像晨霧中燦爛的夕顏花;素淨的可愛的,像山坡上小小的蒲公英。

  可是如今,那張曾永遠定格,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她甜美的微笑,只有滿目瘡痍的疤和凹凸不平。

  白子畫身子微微搖晃著扶住一旁的桃花樹,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花千骨慌亂之下直覺的想要遮掩,卻早已痛得動彈不得。

  ——又被他看見了,還被下人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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