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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船家呢?」雪兒失聲,「船家哪裡去了!」

  ——是的,方才他們在艙裡鬧了這一場,驚天動地,居然卻不見金老大出面來看一眼,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無路,那個船家居然忽然間就不見了蹤影!

  「不用找了,」靈寶卻是指了指那個箱子,「在那裡面。」

  「啊?!」這回輪到了雪兒大吃一驚。

  那個箱子四周封印的紙全部碎裂,但上面壓了花鏡後,已經安靜下來,和普通的木箱沒有任何區別——但細細聽去,卻聽到有一陣陣奇特的聲音從中傳出來,窸窸窣窣,就如無數隻蠶在暗夜裡吃著桑葉,又如有人在黑影裡獨自磨牙。

  那種切齒咀嚼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方才我回到前艙去拿湯婆子給師父燒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個身體都在箱子裡面,只剩下一隻手在外面拼命掙扎。」靈寶看著那個箱子,臉上尤自留著驚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來,結果,結果……」

  他說不下去,臉色蒼白,全身又顫慄起來。

  「……」雪兒也是吸了口冷氣。是了,定然是這個船家貪財,看到他們出手大方,身上又帶著沉重的箱子,便以為裡面藏了什麼寶物。等得明風衡忽然發病倒地,他們幾個人在後艙裡忙成一團,便一個人偷偷跑到前面打開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卻……

  卻發生了什麼呢?

  雪兒看了一眼那個箱子,低聲:「那裡頭,到底是什麼?」

  -

  燈下,白螺伸出手輕輕揭開了明風衡的衣襟——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明風衡的胸口包著層層疊疊的白色綁帶,上面敷著厚厚一層朱砂和香料,簡直如同一個即將入殮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麼多層的綁帶也無法阻擋汙液的滲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個黑色的大洞,觸目驚心。

  白螺不曾料到會看到如此嚴重的傷勢,握著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裡:難怪渡口第一次見面時,便覺得他腳步滯重,似有重病在身,難道是……她看著榻上的年輕道人。燈影搖晃之下,他的面容還是那麼清俊英挺,有修仙練劍之人的出塵高逸,然而印堂裡卻隱隱透出了死氣,身體也已經開始腐爛。

  片刻後,綁帶被全數拆除,黑糯米滿滿地敷了一片,然而還是壓不住那隱隱的腥味和腐爛氣息。明風衡臉色蒼白如紙,微閉著眼睛,然而瞳孔卻是隱隱發藍——那種藍色非常妖異,出現在這樣一個修道之人身上,顯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聽了一下,然後抬頭看著他,眼裡有疑問:「剛才在艙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聲。」

  她用手點在他胸口璿璣穴上,微微用力,只聽到噗的一聲,如同按到了某種軟而腐爛的稻草,兩根手指頓時直插入了他胸口裡!

  她輕輕失聲,明風衡卻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嚇到姑娘了麼?」明風衡咳嗽著,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來,「已經沒救了……不必費神。」

  白螺將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腐敗的屍體氣息撲鼻而來,不由得變了臉色:璿璣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會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幾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卻毫無反應!

  她歎了口氣,抬起頭:「恕我直言:到了現在,閣下到底算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許久,明風衡睜開眼睛,歎息了一聲,「從三個月前死裡逃生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

  白螺看著他,他的眼神已經污濁,然而卻沒有絲毫的畏懼和退縮。

  她將手指擦拭乾淨,道:「這是屍毒,已經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風衡淡淡,額心那一道紅痕如血般可怖,「再過上七天,等靈台泯滅,我便會喪失神智,徹底成為一個怪物了。」

  「……」她不料他內心居然明鏡也似的,一時間到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傷處,低聲:「這到底是……」

  明風衡沉默了一下,道:「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潭州本是繁華之地,曾有四五十萬戶人家,人煙茂盛,水陸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國大將兀術率軍從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處血流成河,迅速於正月二十四日抵達潭州城下,派人傳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軍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領下殊死抵抗了十數天,令金兵損傷慘重。

  城破後,兀術大怒,下令屠城。

  一場持續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殺,令城中百萬百姓一夕化為冤鬼,等金兵退去後,曾經繁華的潭州已經淪為廢墟和修羅場。

  然而,這個城市的災難還不止於此。

  僅僅一年後,紹興元年,利州觀察使孔彥舟舉兵背叛南宋,率巨艦數千從水路進犯潭州,攻陷城池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剛剛恢復一些元氣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擊,那些僥倖逃過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軍屠戮殆盡,從此徹底淪為荒無人煙的的空城。

  兩場接蹱而來的大難之後,昔日繁華的城裡再也沒有一個活人,只有屍體堆滿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曬於集市,烏鴉惡犬群集撕咬,惡臭傳出幾十裡外。連白日裡也是陰風慘慘,日光昏暗,時有旋風嗚嗚集於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膽進入城中的人,從未見生還過。

  ——那樣冤魂惡鬼雲集的死亡之地,這個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歎了口氣:「你就是在那兒被咬了麼?」

  明風衡撫摩著胸口的傷處,闔上了眼睛:「入城開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讓靈寶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見我出來,就設壇替我收魂。幸運的是,我居然出來了——」他歎了口氣,「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著』出來。」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麼?」

  明風衡遲疑了一下,卻終歸只是歎息了一聲:「我也不知道。」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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