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花鏡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嗯····」牡丹花神低聲,眼神柔軟起來「那幾年,每當花開之時,他便攜酒前往洛陽,對花喃喃,幾近癡狂。我為其精誠所感。又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上面花朵嬌豔柔弱,枝葉卻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別看他像是一個顛倒狂徒,但定然是個有俠骨的人」

  花神輕輕的說著,臉頰嬌豔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許,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別,妹妹動了凡心,天庭又怎會輕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說自己願意脫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為作為代價。西王母終於許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後我尚自無悔,便可以永遠留在凡世。」葛巾微笑道,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聽到這裡,便微微走神。

  自從謫下凡間後,她浪跡紅塵數百年,見慣人心涼薄,世情殘酷,難得看到幾次美滿團圓的結局——而葛巾居然連接兩世都是無怨無悔,那又是何等機緣……與之相比,

  天庭那些長生不死和榮華富貴,那又算什麼呢?

  看來,巾兒這次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那邊葛巾還在絮絮地說著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瑣事,說其他是怎樣一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謙謙君子,又是怎樣才華橫溢,不僅詩文出眾,更是畫的一手好牡丹,再難的的是用情深摯專一,對自己在無二心——一路說下來,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無半分瑕疵。風華絕世的花魁在說到自家情郎時,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變得如此瑣碎。

  白螺靜靜側首看著她羞澀幸福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宮十二花神裡,葛巾本是最矜持嬌貴的一個,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為來換取三世緣分。看來,這些草木人兒也並非如自己說的那麼柔弱膽怯——只不過這一份勇氣和擔當,往往不為天地公道,只為個人愛恨情仇。

  原來,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堅守,還真說不上是誰怯懦。

  「這一世,我們萬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順,連年考了幾次科舉都不曾入選,」葛巾歎了口氣,「他那樣的人,又是斷然不肯鑽營附勢。我們久居京城,囊中漸漸匱乏。逼不過拿出幾株牡丹來,想換一些銀錢貼補家用,卻不料惹上了這一番風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難以脫身。」

  「錢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來轉入屏風後,不一時間便拿了一個荷包走出來,沉甸甸的足有上百兩,「這些散碎銀兩,妹妹暫且拿去應急,可別再將這些牡丹拿出來賣了——這些瑤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幾個消受得起?」

  葛巾紅了臉,推辭了幾番還是收了,低聲:「多謝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謝。」

  「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否則徐郎便要掛念。」看了看外頭,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間有萬種風情流轉,「都寫小姐成全。等這一世過來,我便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時候,你可記得要來找我們呀!」

  ——那邊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時候天上尚自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色。那年放榜後,殿試上御筆欽點的第十七名便是徐君寶。葛巾總算是守得了雲開見月明,從此夫榮妻貴,在人世享盡榮華富貴。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便放了心,數月之後便從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沒想到局勢變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及宗室、宮人四百餘人,北宋就此滅亡。汴京一片狼藉殘破,史稱」靖康之亂「。

  一時間,歌消舞散,百姓流離,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難過後,她也曾回去尋找過葛巾,然而亂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和啻於大海撈針?她在戰火之中三人汴京,均一無所獲,只聽人說徐家在靖康之難是舉家南渡,卻在長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後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絕世奇葩,就這樣消失在亂世戰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後,卻讓她再度聽到了「禦衣黃」三字!

  本以為三生美滿的葛巾早已經香消玉殞——而在她死後,她的丈夫居然挖了她生前最愛的禦衣黃,獻給了奸相秦檜,以作為進身之階!牡丹有錚錚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於女帝的淫威,如今卻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葛巾會哭嗎?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靜的花圃裡想著這些往事,一滴淚消無聲息的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當為你復仇。

  高宗紹興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裡,暮春細雨綿延。

  侍郎府邸裡一片沉寂,下人們的已經入了夢境,然而空蕩蕩的堂上卻有影影綽綽的燭光。徐侍郎獨自坐在大堂裡,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外面風雨瀟瀟,門窗緊閉,燭光映照出中堂掛著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圖,一片富貴氣象。然而明滅的燭光裡,卻依稀可見案上擺放的十數個靈牌!

  外面的更漏聲斷斷續續傳來,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獨自長夜而坐,手裡緊握著一塊錦帕。五鼓時分,他默默抬起手,將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著,低聲祈禱——

  「父母大人,三位兄長,請飲此杯」

  酒在青磚上從橫流淌,轉瞬無痕。徐侍郎獨坐在堂中,眼神複雜的變幻著,仿佛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淚從他消瘦的頰上無聲無息的落下,簌簌化為塵土。

  昔日花前縱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蒼老,而離那場滅門之難,也已經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然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卻似乎還時刻圍繞著他,叫錦繡富貴的人日夜不能平靜。淚水從頰上長劃而下,乾瘦的手指略微顫抖,將酒潑灑在地——

  「夫人,也請滿飲此杯」

  房內空無一人,只有朱紅的靈牌在燭光下靜靜而立。

  愛妻徐門葛氏之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