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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三


  徐偃兵斜提那杆聽潮閣珍藏多年的精鐵大槍「割鮮」,面對桃花劍神的千金一諾,這位北涼半步武聖並無任何感激言語,只是抱拳離去。

  徐偃兵轉身大步走向一直沒有動靜的吃劍老祖宗,沉聲道:「策應王爺返城一事,勞煩隋老前輩。」

  隋斜穀斜瞥了一眼這位昔年槍仙王繡的師弟,對於徐偃兵的請求,老人不置可否。

  徐偃兵也沒有強人所難,前去支援吳家劍塚那對年紀輕輕的劍冠劍侍,武當大真人俞興瑞已經動身去增援毛舒朗嵇六安兩位南疆宗師,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仍是只有他們兩人面對一整座萬人步陣,雖然尚未陷入必死之地,但已是陷入重重鐵甲包圍之中,尤其是不知為何那名劍術卓絕的女子劍侍,哪怕眼睜睜看著劍塚當代劍冠多次氣息衰竭,險象環生,她的那柄素王劍始終不曾出鞘殺敵,似乎不願主動幫助吳六鼎分擔壓力。加上年輕劍冠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只顧埋頭鑿陣,一往無前,一副老子恨不得直接殺到北莽太子大纛之下的架勢。

  相比之下,天下屈指可數的刀法宗師毛舒朗與龍宮客卿嵇六安就更為穩重,甚至還能夠極大牽制住整座攻城方陣的推進速度,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父俞興瑞,之所以選擇支援毛舒朗嵇六安,也在情理之中,一來能夠更大程度阻滯北莽攻城步伐,二來那名年輕劍冠太過冒失激進,俞興瑞想攔都攔不住,也不好去攔,終究吳家劍塚枯劍士那些不近人情的條條框框,俞興瑞早有耳聞,即便作為慈祥長者和武林前輩,就算心存惻隱,可真要老人出手,卻是十分棘手,怕就怕解圍不成,還會畫蛇添足幫了倒忙。

  大陣之中,吳家劍塚的年輕劍冠視線被汗水模糊,他手持兩柄隨手奪來的戰刀,剛剛擊退百餘名北莽甲士的密集刀陣,對於吳六鼎這種境界的劍客來說,自己手中持有何種兵器,都已經無關緊要。他趁機大口喘氣,甩了甩腦袋,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汗水,望著前方,年輕人咧嘴一笑。

  所謂的高手之爭在一氣之爭,自然是武道至理,只不過那是雙方旗鼓相當的情形之下,容不得毫釐之差,只能錙銖必較,但是到了沙場廝殺,就沒有這般講究了,就像不管北莽步卒弓手的交替攻勢如何銜接緊密,終究沒辦法做到讓年輕劍冠沒喘息換氣的機會都沒有,但這同樣不意味著吳六鼎就水到渠成地一躍成為了傳說中的沙場萬人敵,因為一名武道宗師,氣機深淺多寡,終歸有定數,除去陸地神仙不說,即便是能夠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高手,氣機也不是當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一次換氣,只是一次重新蓄勢而已,體內氣機損耗的速度,絕對會遠遠超過補充速度。尤其是比較王仙芝、拓拔菩薩或是早先徽山老祖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劍士無論偏重劍意還是劍術,不管有沒有躋身一品境界,體魄難免不如前者那麼牢固,故而歷數五百年江湖,進階最快之人,往往都是那些天賦異稟的不世出天才劍客,前有春秋劍甲李淳罡,如今又有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陳天元,反觀王仙芝軒轅大磐等人,雖然最終成就都很高,戰力更是堪稱恐怖,但武道攀登的速度明顯更為滯緩。

  自古便有沙場之上從無萬人敵的說法,為何獨獨北涼徐龍象有望打破先例?

  當然不是徐龍象的境界有多高,而只在於他的天生金剛境,戰場中,容得一位面對千軍萬馬的武道宗師換氣再換氣,但是隨著體內蘊含氣機越來越少,只要大軍兵力足夠,自然而然就能耗死那名氣機枯涸的宗師。

  這個粗淺道理,天賦之高根骨之好皆冠絕吳家劍塚的年輕人,當然懂。

  但他仍是執意要獨自向前破陣。

  吳六鼎彎下腰,他背對著那位一同闖蕩江湖的女子劍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神色有些傷感,輕聲說道:「翠花,我想這輩子是都比不上那個姓徐的傢伙了,他估計都一路殺到北莽大纛了吧,我這才到哪兒啊,差了十萬八千里。」

  劍侍翠花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安慰言語。

  吳六鼎歎了口氣,「真是氣人,記得那次在襄樊城外的蘆葦蕩,我一隻手就能撂翻七八十個北涼世子殿下吧?」

  劍侍翠花嘴角翹起,眼神溫柔,「應該是的。」

  吳六鼎默然無言,握緊雙刀。

  突然,年輕劍冠察覺到一隻手掌輕輕按在自己腦袋上。

  男人的頭,女子的腰,怎麼能摸呢?

  只不過吳六鼎不在意。

  給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靜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劍侍,揉了揉吳六鼎的腦袋,睜眼望向遠方,柔聲道:「雖然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輕藩王較勁,但不管如何,既然你願意認輸了……」

  吳六鼎眼神堅毅,使勁搖頭道:「不認輸!」

  劍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後所負素王的劍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沒說。」

  吳六鼎猛然轉過頭,滿臉悲苦道:「翠花,別說別說,萬一你跟我說你偷偷喜歡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劍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拔出那柄素王劍,與他擦肩而過後,輕輕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經是陸地劍仙了。」

  吳六鼎瞠目結舌。

  大陣之外,徐偃兵並沒有急於破陣,面對那座結陣推進的厚實步陣,徐偃兵做出一個誰都沒有料到的舉動,作為槍仙王繡的師弟,這位在離陽江湖始終少有被提及的武道宗師,猛然將手中鐵槍插入大地。

  徐偃兵向前踏出一步,身後右側便是那杆鐵槍。

  似乎這個男人是想告訴那座萬人步陣。

  我北涼徐偃兵在此,北莽便無人能過長槍。

  ……

  十八位出城宗師最後方,是那位來自西蜀的目盲女琴師,薛宋官。

  但恰恰是這位看似距離戰場最遠的年輕女子,承受的壓力最為沉重。

  北莽一撥撥潑灑向拒北城的箭雨,都被她和躋身大天象境界的程白霜聯手阻攔下來,甚至連兩千多架投石車的攻城大石,那些其中最巨者,幾乎無一例外,都被這位僅僅是指玄境的女琴師一一當空粉碎。

  那種上百拽手駕馭的大型投石車,拋擲出來的巨石,聲如震雷,無堅不摧,入地可深陷七尺!

  竟然就被這麼一位看上去腰肢纖細身軀嬌柔的女子,如春風化雨般悄無聲息澆滅了那股氣焰。

  薛宋官已經改為盤腿而坐,那架古琴就擱在雙腿之上。

  四根琴弦已斷。

  第一根琴弦是被她勾斷,之後三根,分別是擘斷,猱斷,拂斷。

  目盲女琴師低頭,雙手十指輕微顫抖。

  琴身之上,滴落有點點滴滴的猩紅鮮血。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雖然她是殺手出身,不諳兵家戰事,但是在攻城步卒趕到城下之前,北莽每多拋射出一波原本是幫助步卒用以壓制城頭的箭雨,就等於讓拒北城的北涼邊軍少死一些人。

  薛宋官緩緩抬起頭,有些疑惑地「望向」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年邁儒士,她知道他姓程名白霜,是舊南唐的讀書人,也是南疆的武道宗師。

  老人神色和藹道:「薛姑娘,你還年輕,不用這般拼命。先前你出手委實太快,且老夫擔心打亂你的氣機,竟是無從下手去攔阻你,接下來就換由老夫來出力,換姑娘你一旁查漏補缺,如何?」

  目盲女琴師輕輕搖頭,異常堅定。

  老人對此並不覺得奇怪,一邊揮袖以浩然氣砸碎頭頂一顆顆巨石,一邊仍然和顏悅色勸說道:「薛姑娘,老夫年長你兩輩,那就容老夫倚老賣老,說些個大道理,老夫不知你為何會出現此地,不知是為誰,但既然老夫與你這小閨女並肩作戰了,就沒有女子先死的道理,此事不合理,也不合禮,對不對?」

  女子婉約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蘇酥身邊那位同樣喜歡講道理的老夫子。

  有些讀書人,好像無論年長年少,都有些天真可愛。

  她還記得早年蘇酥與趙老夫子爭執,蘇酥一氣之下口無遮攔,質問老人為何當年沒有殉國,不曾想老夫子理直氣壯答覆蘇酥,讀書人本就該在廟堂上為君王運籌帷幄,那種鞠躬盡瘁,才是天經地義,沙場廝殺,從來是武夫職責,死也死得其所,若說我趙定秀一介書生,怕死于沙場,又有何過錯?蘇酥頓時呲牙咧嘴無言以對,趙老夫子雙手負後悠哉遊哉離去,只是老人背影有些蕭索罷了。

  程白霜笑呵呵打趣道:「薛姑娘,如你這般內秀的稀罕女子,怎能不嫁人?豈不是要讓世間某位男子少了那份天大幸運!老夫我啊,也就是年紀大了,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定要作佳詩寫名篇美文贈送於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薛宋官臉色赧顏。

  程白霜收斂神色,「接下來,就讓只能算半個讀書人的老傢伙,多出些氣力,薛姑娘,如何?」

  薛宋官不知如何回答。

  年邁儒士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

  儒家先賢有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正合此景!

  ……

  驟然間,天地起異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從天而降,徹底覆蓋住北莽大纛之前那片方圓一裡的大地。

  那就像一條從九天之上垂落傾瀉人間的雪白瀑布!

  那一刻,拓拔菩薩終於現身,就站在距離鄧太阿那柄飛劍不過數丈的地方,這位北莽軍神眼神冰冷地望向桃花劍神,「我之所以來此,不過是誘餌罷了,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我出手截殺徐鳳年,自有天道鎮壓。」

  鄧太阿面容顯得肅穆凝重,遠眺那道從天上持續不斷衝擊大地的光柱,蘊含著一股人間絕對不存在的無上威嚴,鄧太阿陷入沉思。

  拓拔菩薩冷笑道:「鄧太阿,要不然你我借此機會,分出勝負生死?」

  鄧太阿緩緩收回視線,終於開始正視拓拔菩薩,卻是搖頭,譏諷笑道:「輪不到我。」

  拓拔菩薩隨即轉頭望去。

  塵土飛揚的北莽大纛之前,隱隱約約,從遠處望去,光柱與地面之間,好像出現了一條黑線。

  天道鎮壓之下。

  有人直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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