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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五


  §第360章 如今江湖亦有癡人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顫抖。

  哪怕是對上無論是武道境界還是對敵經驗都勝出一籌的糜奉節,樊小柴都不曾有過這種悚然感覺,關鍵是她自認從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客沒有乘勢出手,只是轉頭跟茶攤老闆喊道:「添三碗定神湯。」

  徐鳳年笑道:「厲害。」

  徐鳳年對樊小柴說道:「不用緊張,這位公子沒有惡意。」

  樊小柴臉色蒼白,眼神愈發陰沉。

  等到茶攤掌櫃的把三碗定神湯端到桌上後,那人點頭道:「當然沒有惡意,我自入江湖以來,一直以為會與徽山大雪坪那位軒轅紫衣結為神仙眷侶,但是見到眼前這位姑娘以後,便覺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錯過我這良配了。」

  徐鳳年不得不重複道:「厲害。」

  那人又轉頭對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殺我也無不可,不過最好喝過了茶湯,再尋個僻靜寬敞的地方,屆時我肯定不還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氣,五指死死握緊刀柄,咬牙切齒道:「你找死?!」

  結果那人給出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混帳答案,他神色無比認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視死如歸的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將徹底露出渾身氣勢攀至頂點的瞬間。

  一直臉色刻板的年輕劍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體微微前傾向樊小柴,左手雙指併攏,電光火石之間,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離她眉心寸餘的位置。

  動靜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體迅猛後仰,試圖避其鋒芒。

  但是那人鬆開雙指後,手掌輕輕按住她的肩頭。

  樊小柴嘴角滲出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徐鳳年眯起眼。

  那人這一手,的確了不起。不在招式驚奇或是氣勢高絕,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隨意擦拭掉血跡。

  年輕劍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道:「姑娘,論及氣勢雄壯,浩然正氣是,凶邪戾氣也是,區別在於前者就如這條驛路,數騎並肩也無妨,後者卻是那僅有立錐之地的獨木橋,調頭不易,人之鬱氣沉屙,積重難返。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說?便是此理啊。我輩武道修行,無論刀劍還是拳法,都是長久事,哪能一鼓作氣登頂的,任由你是陸地神仙,與人死戰,也需要換上一口新氣。」

  樊小柴嘴唇緊閉。

  事實上她此時此刻已是滿口淤血,連說出一個滾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願意吐出。

  如果說北涼王徐鳳年是她這輩子最想殺的人物,那麼眼前這個腦子被驢踢過不止一次的傢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經超過早年親手將她變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祿山!

  徐鳳年歎息一聲,舉起剛送來的那碗定神湯,往先前那只空碗裡倒了大半,這才遞給樊小柴。

  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接過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頭的手掌,轉過身去,低下頭,鮮血吐入茶碗,連同茶湯一飲而盡。

  也許除去徐鳳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廬槍聖李厚重想透了些許玄機。

  即便是在縹緲峰陸節君和拳法巨匠馮宗喜看來,年輕劍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並無絲毫出奇之處,而這種快,似乎也僅是快而已。

  至於其他人,更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輕劍客望著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什麼話。

  他轉頭看向徐鳳年,問道:「你要麼是不曾習武的平常人,要麼是擅長練氣的頂尖人物,否則我不至於捕捉不到你氣機流轉的獨到之處。但既然你有膽子懸佩涼刀招搖過市,身邊又有……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簡單,那麼……」

  徐鳳年安靜等待下文。

  只是這一次年輕劍客果然又沒有讓人失望,「那麼敢問這位姑娘的芳名?」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釵,釵子的釵,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點頭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鳳年無言以對。

  自己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終於又遇著臉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對手了?

  只是自己當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臉皮還是靠臉的,與村婦小娘們討水喝,堪稱所向披靡從無敗績,可眼前這位,那純粹是靠一張臉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來還想跟你打聽一件事,現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當山,已經無所謂。」

  已經知道年輕劍客身份的徐鳳年笑問道:「為什麼無所謂?難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涼王一爭高下?」

  年輕劍客滿臉錯愕道:「你知道我是誰?」

  徐鳳年點頭。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夠僅憑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為不易,不過話說回來,也在情理之中。」

  徐鳳年開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經轉回身,白碗擱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殺你!」

  那人既無譏諷也無惱火,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隨你喜歡。」

  徐鳳年好奇道:「你不是開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聲道:「我從不與人開玩笑!真正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正是一見鍾情才對?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會喜歡上一個人,而是喜歡上一個人後,才會相濡以沫。怎麼,你不信?」

  徐鳳年看著這張年輕臉龐,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頭兒和那位酆都綠袍。

  原來,如今江湖,亦有癡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鳳年笑著輕聲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無表情問道:「你是誰?!」

  徐鳳年情不自禁地揉眉頭,果不其然,對面這個傢伙又開始傷人於無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歡你,與你喜歡不喜歡我,沒有關係。」

  然後他對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歡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緒幾近崩潰,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劍客直到這個時候,才按住腰間劍柄,眼神清澈,望著她笑道:「太白劍宗,陳天元!」

  他略作停頓,大聲道:「所以!我不喜歡你之時,只有陳天元劍斷之時!」

  附近那幾桌,只要是剛好在喝茶湯或是嚼餅的年輕男女,無一例外都當場一口噴出。

  太白劍宗,謫仙人陳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競秀,可自春秋劍甲李淳罡之後,陳天元仍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賦最高!破境最快!

  陸節君和馮宗喜同時悄然望向雪廬槍聖李厚重,後者微微點頭。

  應該就是太白劍宗那一位。

  與三位前輩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蛤蟆臉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覷。

  不是說太白劍宗謫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馬懸佩白鞘長劍名動天下嗎?

  不是說那位謫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嗎?

  徐鳳年慢悠悠舉起茶碗,沒有急著喝茶湯,舉目遠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時此景。

  他人別時那景。

  曾經有位喜歡摳腳的糟老頭,氣哼哼說,「什麼老劍神!就是劍神!」

  曾經有位窮的叮噹都不響的木劍遊俠兒,豪氣萬丈說,「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姓溫的絕代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間。

  有人已經不在江湖。

  有人則還在眼前。

  徐鳳年回過神後,放下茶碗,對那邊戰戰兢兢的茶攤掌櫃喊道:「有沒有綠蟻酒,來兩壺!」

  如今北涼道轄境已經禁止釀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樓,新釀綠蟻是註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這座茶攤因為趕上趟,要做外鄉江湖豪客的生意,畢竟一碗定神湯才幾文錢,遠遠不如賣酒來得容易賺錢,特意與酒樓買了些相對粗劣的陳年綠蟻酒過來,現在還剩下四五壇,就給這一桌拎了兩壇過來,如今一壇的價格約莫是前幾年的四壇綠蟻了,好在北涼這邊從無兌水的習慣,綠蟻有好壞,但都地地道道。隨著中原江湖人蜂擁趕赴武當山,也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來的,說是「不喝綠蟻酒,就白來了北涼」。

  陳天元問道:「你請客?」

  徐鳳年點頭道:「你請我定神湯,我回請你綠蟻酒,有何不妥?」

  陳天元認真道:「沒有不妥,只不過我不喝酒。」

  徐鳳年訝異道:「天底下還有不喝酒的劍客?」

  陳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臉天經地義道:「我就是啊。」

  徐鳳年看著桌上兩壇綠蟻酒,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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