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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六


  §第342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八)

  糜奉節,樊小柴,再加上一個徐北枳。

  這大概就是離陽陳少保在年輕藩王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是第二場涼莽大戰已經拉開序幕,也許最少還要加上一位幽州將軍皇甫枰。

  但是很明顯,這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並不太領情。

  一路北行,陳望與徐北枳並無什麼交流,以至於連徐北枳這麼一個跟誰都能嬉笑打趣的官場妙人,到頭來也不得不跟一座驛館調用了一匹驛馬,乾脆和兩名拂水房大諜子並駕齊驅,眼不見心不煩。

  徐北枳臨行前,徐鳳年沒有太多囑託,只是讓他陪同陳望進入幽州家鄉,甚至連拉攏的意圖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給了徐北枳一句話:不管此人在幽州境內做何事,一律不予理會。徐北枳自然清楚陳望跟北涼的那一重隱蔽關係,對此也無異議,事實上換成別人來當這個陪襯,還真有可能好心辦壞事。北涼道官場,也許永遠不會明白徐鳳年對陳望這位北涼士子的微妙心態,更不會知道這十年裡,陳望對北涼做出的貢獻到底有多大,更不會知道陳望對北涼的失望到底有多大,關鍵是這種失望,雙方其實並無對錯一說,這才最致命。

  暮色中,途經一座名叫如意的小驛館,陳望下車後與那名沉默寡言的年輕宦官一起走入驛館,徐北枳三人也將坐騎交予驛丁送往馬廄餵養,今夜如果不出意外就要下榻此地。因為糜奉節出示了拂水房令牌,如意驛館格外上心,飲食住宿的規格都按照邊軍校尉的待遇來辦,對北涼大小驛館來說,養鷹拂水兩房的諜子都可謂稀客,但只要表明身份,往往都是身懷重要軍務的角色,怠慢不得。按照北涼律,緊急狀態能夠臨時調動驛騎傳遞軍情或是全權接手驛館武力的人物,一州之內除了統轄全境兵馬的將軍,就只有兩房諜子了。

  距離陳望家鄉約莫還有兩天行程,因為徐北枳不用跟隨這位陳少保回鄉,所以這位被笑稱為「北涼陳少保」的昔日陵州刺史,再次拎了壺綠蟻酒找上了陳望。

  很奇怪,陳望每次入住驛館都選擇在驛樓內休憩,雖能登高望遠,卻絕對不是什麼適宜睡覺的好地方。

  徐北枳找到陳望的時候,後者正在窗口眺望遠方,等到徐北枳自己找了條簡陋凳子坐下,陳望才回過神,歉意一笑,就直接坐在驛館臨時搭起的木板床邊緣,倉促準備的被褥等物倒是嶄新乾淨,很難想像,一名享譽朝野且已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就住在這個略顯狹窄陰暗的地方,他陳望此時可不是什麼被朝廷貶謫邊寒之地的戴罪之身。

  徐北枳晃了晃酒壺,笑問道:「不喝?不喝的話,就又是我獨自暢飲了。」

  陳望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京城多宴席,可我極少喝酒,其中緣由,以先生大智,當能理解。」

  徐北枳笑道:「可真不是到了家鄉嗎?」

  陳望依舊搖頭道:「我這種人最怕『萬一』二字,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先生海涵。」

  徐北枳無奈道:「難怪離陽只有一個陳少保。」

  陳望難得玩笑道:「『北涼陳少保』說的又是誰?」

  徐北枳喝了口綠蟻酒,抹了抹嘴,「連陳大人也聽說過我徐北枳的名號?」

  陳望點了點頭,「希望先生不要覺得是辱人的說法。」

  徐北枳笑眯眯道:「雖然不覺得榮幸至極,倒也不會覺得是侮辱我徐北枳,這酒才喝了一口,所以這不是酒話,是心裡話。」

  陳望看著這位年紀輕輕卻經歷坎坷的北涼外鄉人,輕聲笑道:「先生在朝廷吏部和戶部那邊都有厚重的檔案秘錄,我曾翻閱多次……既然先生說這裡是『家鄉』,那我就破例借先生的酒意說些我的酒話好了,自祥符以後,京城官場那邊私底下有個新習俗,就是給北涼道文官排定座位,分別按照學識、才幹、聲望、家世在內總計八個門類,來為北涼道文官來一場其實註定永遠輪不到吏部插手的『地方評』,而先生高居榜首,副經略使宋洞明、經略使李功德、流州別駕陳錫亮、幽州刺史宋岩、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王熙樺等人,緊隨其後,當然如今名列前茅者中,又多了一位橫空出世的白蓮先生,但依然在先生之後。」

  陳望略作停頓,凝視著眼前這位慢飲綠蟻酒的昔年北莽北院大王之嫡孫,緩緩說道:「所以先生之名,在太安城遠比先生自己想像要更為如雷貫耳,我曾經有過一番計較,養神殿小朝會上,陛下親口提及的北涼文官,先生次數之多,更是遠勝他人。更曾經與吏部尚書殷茂春笑言,若是在祥符三年能夠將先生招徠入京,那麼殷茂春在整個祥符四年,可以半年時間不用去吏部衙門當值。」

  徐北枳伸出手指抹了抹嘴邊酒漬,嘖嘖道:「徐鳳年這傢伙真不地道,這些事情拂水房那邊肯定都有記錄,卻從不對我提起過半個字。」

  陳望笑問道:「就不問我為何要與先生說這些?」

  徐北枳豪氣道:「不用問,我知道陳大人不是那種說客,想必陳大人也知道我徐北枳做不來三姓家奴,給清涼山那個姓徐的傢伙做事,最好能夠有生之年當上北涼道經略使,就已經是這輩子最後僅剩的一點指望了。」

  陳望搖頭道:「先生錯了,我陳望于公于私,其實都希望先生能夠前往太安城。」

  徐北枳酒壺剛剛提起,重新放下,眼神瞬間陰冷尖銳起來,盯住這個號稱離陽官場比中書令還管用的陳少保,冷笑道:「陳大人如此一心為國,確實出人意料。」

  陳望淡然道:「在我看來,北涼少了先生,最終一樣可以打贏北莽,但是離陽朝堂多出一個被視為北涼王臂膀的徐北枳,卻能夠讓中原心思大定!」

  徐北枳心頭一震,「太安城那邊,已經這麼亂了?」

  陳望沒有說話,臉色沉重。

  徐北枳站起身,把還剩下半壺綠蟻的酒壺放在凳子上,轉身後說道:「謝過陳大人此番言語。」

  有些話,蜻蜓點水濺起的漣漪,便可遍觀滄海全貌。

  陳望這些話看似是說徐北枳一人,實則是在透露京城或者說整個中原大勢。

  接下來北涼如何取捨,前提就建立在這些說清楚了離陽朝廷心中底線的話語之上。

  陳望沒有起身相送,也沒有望向徐北枳的背影,說了句題外話,「幫我捎句話給北涼王,當年他不該冷眼旁觀的。」

  徐北枳停下腳步,「當時若是拂水房為那名女子出手,今天陳大人就沒機會坐在這裡了。也許陳大人並不知情,離陽趙勾盯著那名女子已經整整十二年了,甚至極有可能那幾名幽州權貴子弟,也是被趙勾暗中慫恿蠱惑,一旦拂水房貿然插手,陳大人的身份必然隨之洩露。北涼的苦衷……」

  說到這裡後,徐北枳沒有繼續說話,再說就是多餘了。

  陳望站起身,站在窗口,默不作聲。

  等到徐北枳離去多時,陳望始終凝視遠方。

  看這家鄉一眼兩眼三眼,百眼千眼萬眼。

  都已看不見她了。

  看不見她在自己讀書時,抬頭之時她在看自己。

  讀書人皆是負心人,最負癡心人。

  他淚眼朦朧,嘴唇微動。

  我陳望只願當年不曾高榜提名,只願當年黯然還鄉。

  ……

  如意驛館外的街角有一口水井,井臺上架著巨大的軲轆,需要兩個青壯漢子才能轉動起來一桶水。

  那名擔任陳望馬夫的年輕宦官,在獨自走出驛館後,看到這口中原不常見的水井後,就沒有挪步,很是好奇地盯著大軲轆,好像這樣粗陋不堪的土氣物件,比起太安城皇宮內的巍峨大殿、花團錦簇的御花園、比離陽年齡更大的參天大樹,還要吸引人。

  不久以後,一名腰間懸刀的年輕人來到井邊。

  兩人在半丈之內。

  來者命懸一線。

  哪怕他是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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