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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二


  一雙雪白眼眸的雄奇男子盯著這名出身尊貴的皇親國戚,反問道:「我怎麼就見死不救了?四千柔然鐵騎難道不是在救人?」

  耶律楚才怒極反笑,用戰刀指向這名曾經跟他姐夫爭奪南院大王頭銜的武評宗師,「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保留實力?!怎麼,上次在葫蘆口給北涼騎軍打破了膽子,要靠這兩千騎還保命逃竄?!」

  洪敬岩扯了扯嘴角,「我一開始就沒想著你和林符能成事,之所以冒險前來,只不過是不想你耶律楚才白白死在這裡而已,當然了,這次白馬遊弩手活著回去數百騎,倒是你們死光了,到時候皇帝陛下肯定會秋後算帳,慕容寶鼎畢竟是姓慕容,他不怕被問責,我洪敬岩勢單力薄,雖說按兵不動是合理舉動,只不過有些事情,合情比合理更重要,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否則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跑來湊熱鬧?」

  洪敬岩盯著這個氣急敗壞的魁梧武將,譏諷道:「軍功?這裡有你和林符之前所謂的軍功嗎?」

  他轉移視線,望向遠處戰場,冷笑道:「如果說你們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是白死的話,那麼我的四千精騎豈不更是白死?」

  耶律楚才惱羞成怒,嘴角滲出鮮血,伸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神怨恨地盯住這位柔然鐵騎共主。

  洪敬岩平淡道:「耶律楚才,你記住,江湖上有陸地神仙,沙場上從來沒有顛倒乾坤的神仙,所以你姐夫的那八千私騎死在這裡,是大勢所趨,我洪敬岩只負責把你活著帶回南朝廟堂,至於其它,你不要奢望,也沒資格奢望。」

  耶律楚才沒有轉身,卻用手中戰刀指向身後的戰場,「難道你就不想摘掉正三品鐵浮屠主將齊當國的腦袋?!他的一顆腦袋,能讓你洪敬岩一步封侯!齊當國他娘的還是徐驍義子!」

  洪敬岩笑意玩味,似乎是不屑開口說話了。

  耶律楚才坐直腰杆,鬆開那只手心佈滿猩紅血跡的手掌,看著那些洪敬岩身後那些精悍異常的柔然鐵騎,哈哈笑道:「你們這些柔然山脈裡跑出來的蠻子,攤上這麼個沒膽子的主子,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將來戰功是別想了,只不過倒也不怕會戰死沙場!」

  幾名柔然鐵騎千夫長眼神不善,蠢蠢欲動。

  洪敬岩抬起手臂,阻止了那些千夫長的拔刀動作,雙手輕輕握住戰馬韁繩,眺望遠方,微笑道:「耶律楚才,不得不說,你比你那個滑不留手的姐夫差遠了。他啊,也就是比你這個蠢貨小舅子差了一個姓氏,真是可惜。」

  耶律楚才不知為何驟然間平靜下來,轉頭看了眼南方的廝殺,又看了眼相比之下十分安詳的北方。

  這名如洪敬岩所說天生就高高在上的年輕武將,年紀輕輕就當上萬夫長的北莽後起之秀,臉色平靜地對洪敬岩說道:「我不用你救,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洪敬岩,你能帶走多少名董家騎卒就帶走多少,你如果答應,先前我所說的混帳話,我在這裡跟你道歉。」

  沒有急於給出承諾的洪敬岩好奇問道:「那你?」

  耶律楚才眼神堅韌,有著草原兒郎最熟悉不過的偏執,「我姐夫說過,做生意要捨得本錢。我會去跟隨你的四千柔然騎軍廝殺到最後,我這條命能讓你救多少董家騎軍,你洪敬岩看著辦,如何?」

  洪敬岩眯起眼眸,終於還是緩緩點頭。

  耶律楚才臉色漠然地撥轉馬頭,背對洪敬岩,輕聲說道:「我是將死之人,有些話說了,你也別遷怒其他董家兒郎,歸根結底,你今日不願親自出手,不敢殺那個齊當國,還不是怕以後在戰場上被那個年輕藩王追著殺?不過我覺得如果換成拓跋菩薩站在這裡,一定會出手。」

  洪敬岩眼中刹那之間掠過一抹冰冷殺機。

  但是最後洪敬岩笑道:「你放心去死,說不定我會親手幫你報仇。」

  耶律楚才,慷慨赴死。

  策馬前沖的途中,他笑了,這個年輕人想起了姐夫身邊那個叫陶滿武小丫頭,想起了她經常哼唱的一支曲子,他曾經嘗試著跟著小丫頭還有他姐姐一起哼唱,卻被姐夫笑駡成比戰馬打響鼻還難聽,在那以後他就悻悻然不再為難自己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

  耶律楚才望了一眼手中那把已有兩處裂口的戰刀,抬頭後大笑道:「大雁去又回,公子我今年不歸了!」

  ……

  他身後遠處洪敬岩那一騎,和兩千柔然騎軍仍是巋然不動,洪敬岩不在意一個死人的臨終遺言,但是他無比在意那個死人的那句無心之語。

  換成是拓跋菩薩,今日必然殺齊當國。

  當初徐鳳年出竅遠遊北莽,途經柔然山脈,在那塊金燦燦的麥田裡,他洪敬岩那次避而不戰。

  當時洪敬岩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他想要武道和天下兩物一起成為囊中之物,缺一不可,他要熊掌魚翅兼得,要比拓跋菩薩走得更遠,走得更高,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所以沒有必要意氣用事,跟一個必死之人兩敗俱傷。

  只是洪敬岩沒有想到,那個本該隨著徐鳳年死在王仙芝手上便會自動解開的心結,在王仙芝那個武帝城老匹夫竟然沒能殺死姓徐的之後,越來越阻滯自己的武道境界。

  洪敬岩輕輕呼出一口氣,天生雪白一片的那雙詭譎眼眸,怔怔望著蔚藍天空,萬里無雲。

  這位曾經被北莽視為最有希望超越拓跋菩薩的大宗師,在心中告訴自己,砥礪心境,就從殺你齊當國做起吧。

  洪敬岩收回視線,轉頭對那幾名千夫長發號施令。

  要他們兩千騎救出那三處中最小戰場上僅剩千余人的董家騎軍,然後就直接返回駐地。

  雖然不理解,但是天生服從軍令的柔然鐵騎依然聽令行事,開始衝鋒。

  繼續耐心眺望戰場動向的洪敬岩猛然皺了皺眉頭,然後自言自語道:「果真是天人感應,可見我賭對了。」

  洪敬岩轉頭望向東方,嗤笑道:「徐鳳年,你處處跟天道作對,天命在我不在你啊。」

  洪敬岩輕輕勒馬,緩緩前行,臉上笑意無比快意。

  三座戰場,兩千白羽輕騎對陣兩千董家私騎,戰損大致相同,都只剩半數活人。兩千最後出動的柔然鐵騎也正是去救援此處。

  第二座戰場,袁南亭親自坐鎮的白羽輕騎主力已經勝勢已定,董卓麾下頭號騎將阿古達木在親手陣斬二十餘人之後,最終死在了一位北涼無名小卒的刀下。陷入包圍圈的兩千董卓騎兵,在主將戰死之後,依舊無

  一人投降。

  最後那座戰況最為慘烈的沙場,四千柔然鐵騎跟六千鐵浮屠,相互鑿穿陣型已經三次之多!

  耶律楚才戰死了。

  他的屍體被認出,他的頭顱被割下,被那名鐵浮屠騎軍校尉在戰場上高高舉起。

  做出這個動作的北涼校尉臉上沒有絲毫喜悅,唯有悲憤!

  涼莽之戰,要降卒做什麼?

  也沒有降卒。

  也許這場仗一直打下去,比如說北莽大軍攻破了涼州關外的拒北城,一路打到了北涼道境內,會有人苟且偷生,願意投降。比如說北涼鐵騎長驅直入打入了南朝,也一樣會有人願生不願死。

  但這兩種情況,得等到死很多人之後才會出現。

  不親臨西北邊關,不親眼目睹兩軍對壘,也許永遠不會理解雙方的壯烈。

  所以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就是,離陽中原極少有人敬重北涼三十萬鐵騎,反而是作為生死大敵的北莽,無論如何刻骨銘心地仇視北涼邊軍,在許多人在內心深處,卻始終將那支軍伍視為值得尊重的對手。

  洪敬岩那一騎輕鬆愜意地緩緩前奔,似乎在安安靜靜等待什麼。

  三處戰場,屍橫遍野,戰馬嗚咽。

  廝混江湖,怕死才不容易死。

  身處沙場,卻容不得你怕死。

  一個人的江湖,生死是天大的大事。

  用無數屍體堆出一個波瀾壯闊的沙場,生死是最小的小事。

  當洪敬岩緩緩出現在眾人視野,並且與鐵浮屠和柔然鐵騎所處戰場越來越近後,

  先是有從頭到尾都盯住這位北莽頂尖高手的拂水房七八騎,迅速撤出戰場,疾馳而去,然後是臨近此人一百餘騎鐵浮屠幾乎同時開始衝鋒攔截。

  袁南亭在從一名董卓私騎的屍體胸口抽出戰刀後,舉目望去,對那位嚴密守護在自己身邊的親衛統領沉聲道:「情況不對勁,那人應該是要對鐵浮屠那邊出手,我們得盡力阻止!」

  那名親衛看著氣喘吁吁的老將,一把丟掉鮮血黏糊的頭盔,笑道:「將軍,我帶幾百騎過去!」

  袁南亭正要說話,那名跟隨他征戰多年的親衛統領已經攏起附近一隊騎軍,轉頭對袁南亭咧嘴一笑,「將軍,說實話,你真的老了,就別拖咱們的後腿了!」

  袁南亭彎腰氣笑道:「放屁!」

  不等袁南亭阻止,那名親衛已經領著數百騎白羽輕騎一沖而去。

  袁南亭想要跟上,卻被一名留下來的親衛扈從拼死攔住去路。

  袁南亭惱火道:「讓開!」

  那名年輕扈從雖然有些畏懼將軍的威勢,仍是咬牙道:「統領給了我眼色,不許我讓將軍涉險。」

  袁南亭怒道:「誰的官大?!」

  死活就是不肯讓出去路的年輕人低頭嘟囔道:「縣官不如現管,都尉私下總跟咱們念叨說,在戰場上有些時候,他的命令比將軍還要大。」

  袁南亭大聲斥責道:「讓開!信不信老子現在就讓你捲舖蓋滾出白羽衛?!」

  那個年輕人紅著眼睛,滿臉倔強道:「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袁南亭氣得差點下意識一刀劈下去,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那柄戰刀,歎息一聲,有氣無力罵了一句:「兔崽子。」

  看到這名膽大包天的白羽輕騎似乎想要轉身趕赴今日那第四座戰場,袁南亭怒喝道:「滾回來!」

  年輕騎卒欲言又止。

  這位白羽輕騎主將望向遠方,輕聲感慨道:「就算是我袁南亭的私心吧,少死一人是也好的。」

  袁南亭清楚記得大將軍曾經說過一句話,他徐驍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最怕有人見到他後報名字,因為記住了名字的人將來死了,欠下的債,記得格外清楚,一輩子都忘不了。

  精疲力竭的袁南亭大口喘氣,環視四周,白羽輕騎此次奔襲戰功顯赫,可是他心中只有無盡悲涼。

  清涼山那裡,原本無名的墓碑,又要多出那麼多新名字了。

  袁南亭突然悚然一驚,轉頭瞪眼望去。

  鐵浮屠騎軍中有一騎驟然間沖出尚未結束的血腥戰場。

  他身材魁梧,手持鐵槍。

  大漠黃沙,戰馬漆黑,鐵甲染紅。

  齊當國義無反顧地沖向那遙遙一騎,他知道,那個叫洪敬岩的北莽蠻子,是為他而來。

  齊當國在三次領頭大破敵陣後,身形已是搖搖欲墜,甚至連握有鐵槍的手臂都開始劇烈顫抖。

  面對那位號稱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鐵騎共主。

  汗水血水交織在那張堅毅臉龐上,齊當國只是向前衝鋒。

  這名漢子依稀想起自己還年輕的時候,那個當時年紀也不大的義父親口告訴他,體魄再出眾膂力再驚人的好漢,打仗打到最後也有握刀槍不穩的時候,可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閻王爺就

  要立馬找上門來。

  ……

  戰場之外,有個年輕人在清涼山梧桐院得到緊急諜報後,在給懷陽關都護府下達一份措辭近乎苛刻的軍令後,他棄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關外清源軍鎮,看到了那份字跡陌生的書信。

  再然後,他繼續北奔。

  那是年輕人第一次看到齊當國的手書。

  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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