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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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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內,那個今天又找藉口告假不去衙門點卯的狂士孫寅,出門後一路策馬狂奔,先找到欽天監的監正小書櫃,然後拉著少年一起直沖翰林院,找到離陽王朝唯一的「十段國手」范長後,要了兩盒棋子,挑了個儲放雜物的臨窗屋子,拉著範長後和少年監正蹲在地上,開始對曹長卿的那局棋進行複盤。監正負責解說那曹長卿「落子」在了何處,範長後按部就班依次擺放,同時闡述其中玄機,可是越到後面,尤其是二十手後,範長後也好,少年監正也罷,都說執黑先行的「那個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幾手還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輩西楚國手精妙定勢的關係,按照此人的水準,別說進入離陽棋待詔,就是他孫寅也能穩操勝券。顧不得自己被冷嘲熱諷的孫寅陷入沉思,範長後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隨時準備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頭緊皺。 孫寅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作為名副其實當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後一局棋,就這麼的『僅此而已』?面對那樣的庸手,也能糾纏不休到一百手?」 範長後沒有言語。 少年監正冷笑道:「你懂個屁!你看得出來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嗎?曹長卿的對手分明就是個只知道死記硬背的臭棋簍子,大概是個能夠經常接觸西楚棋待詔國手的人物,從那個早年號稱讓西楚棋手直呼『蒼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認只需要李密讓先的御用國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讓一子的顧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說西楚棋待詔眾多國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個執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這局棋裡,巧的是這般大雜燴的無理下法,黑白竟是剛剛勝負持平的局面,所以說根本就是執白的曹長卿有意為之。否則天底下誰敢對曹長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監正爺爺不行,黃龍士不行,誰都不行!再往後推一千年,也沒有誰能行!」 孫寅望向範長後,後者輕輕點頭。 孫寅猛拍額頭,無言以對。 太安城依舊在震動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後,範長後就會在欽天監少年的指揮下精准落子。 範長後突然抬頭問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聲招呼?」 少年置若罔聞,嘀咕道:「天機不可洩露,我還想多活幾年,還想離開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孫寅耳朵尖,聽到以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實還挺油滑。」 只有一個小書櫃綽號的少年譏諷道:「小子貓,我都不屑跟你說話!」 小子貓,是少年給孫寅取的一個不入流外號。拆孫字,活譯寅字。 範長後一把打亂棋局,笑道:「這棋咱們還是別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監正和……反正只有兩人能夠點評。至於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們能夠指手畫腳的了。」 孫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後者猶豫不決,瞥了眼窗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離陽趙室氣數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狀了。看情形,那個曹長卿還有把自身氣運悉數散入廣陵道的跡象,真是無聊至極,早知如此,何必複國……」 孫寅突然紅著眼睛怒喝道:「住嘴!」 範長後也輕聲歎息道:「小書櫃,別說了。」 少年惱羞成怒,揮袖離去。 孫寅蹲在那裡,下巴放在疊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語道:「曹長卿這是要讓離陽知道『得廣陵者得天下』啊。」 範長後點了點頭,「是好事情,廣陵道會少死很多人。」 孫寅神情木然道:「情懷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當飯吃的,可沒有情懷,就像炒菜沒有佐料,每頓都是白飯加無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沒有嚼頭了。有些味道,能夠讓你辣得滿眼淚水,酸得牙齒直打顫,苦得肝膽欲破裂,大概這就是情懷。」 範長後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棋子。 孫寅問道:「為什麼要嘲笑那些有情懷的人?」 範長後想了想,「太聰明的人,不樂意有情懷。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懷。所以兩者都不待見這玩意兒。」 孫寅咧嘴笑道:「我應該是前者。」 範長後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應該是後者。」 孫寅突然眼神銳利如刀子,「那麼黃龍士?」 範長後臉色如常,反問道:「那麼徐鳳年?」 兩人相視一笑。 點到即止,雲淡風輕。 天搖地動。 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內兩人同時跌倒在地,然後感到一股窒息。 從屋頂屋樑潑灑下無數塵土。 孫寅乾脆呈現大字型躺在地上。 範長後繼續收拾棋子。 ……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家劍塚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衝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的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的不動如山,這輩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了。」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歎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是擋不住的,我吳家劍塚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了。畢竟留著最後一點氣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著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著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只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語,好像認輸了。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才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只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著那條漫長的禦道,筆直沖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張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為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才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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