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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二


  §第287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離陽以前,自古以來大抵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入北涼占西蜀,以西向東,居高臨下。二是由薊州門戶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進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災。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涼薊州,還多出一個兩遼,原因很簡單,離陽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趙禮當年以君主當守邊關國門為理由,駁回了京城南遷廣陵江一帶的提議。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軍叩關遼東,只要獲勝,便可直撲太安城,幾乎算是一勞永逸之舉。」

  老和尚笑眯眯道:「王爺,可以說但是『兩字』了。」

  這次不但是老諜子必須被袁左宗強行按住才沒有拔刀砍人,就連始終冷眼旁觀的徐偃兵都開始眉頭緊皺,隱約有些幾分怒氣。

  徐鳳年不動聲色道:「但是,但是有北涼三十萬邊軍,最重要是十數萬精銳騎軍的存在,當然也因為有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防工事,兩者並存,才讓北莽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涼騎軍就可以薊州為核心的北方邊境線作為糧草支撐,以最快速度長途奔襲至遼東,如此一來,北莽大軍就只能做困獸之鬥,等到離陽南方各路勤王大軍趕至,北莽絕無一分勝算。至於說北莽大軍從中間的薊州作為突破口,估計只會紙上談兵的鄉間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舉措。那麼,是不是說我們北涼邊軍對離陽,對中原就是責無旁貸,就是功不可沒了?」

  老和尚反問道:「以此推論,難道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是,也是。關鍵就在於不管是朝廷還是北涼,都認為北涼鐵騎只是徐家的私軍,只認徐字王旗,不認聖旨,不認趙家天子。那麼接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擺在了徐趙兩家的桌上,沒有哪一方繞得開,徐驍當年就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長子,如果是個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娘的繡花枕頭,那麼能不能去太安城,當個不管風吹雨打的享樂駙馬?或是去中原內地隨便換一塊藩地,做個太平王爺?我想離陽先帝趙惇更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那就是怎麼保證北莽先和北涼死磕的前提下,且保證北涼軍權安穩過渡的前提下,能否為桀驁不馴的北涼換一個姓氏,換一個東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說春秋戰事,換成只是出道比徐驍晚些的顧劍棠,一樣能夠滅掉六國,不過因為離陽之外的春秋八國,早早給徐驍滅掉了六個,他顧劍棠就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軍屁股後頭撿漏,那是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他比徐驍年輕十幾歲,投軍入伍也就晚了十幾年?否則大將軍顧劍棠絕對不僅僅止步於兩國之功,大師此時也許又要忍不住問『難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個從頭到尾聽得雲裡霧裡的小和尚,也覺得有趣。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偃兵也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徐鳳年歎了口氣,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見的驕傲,自顧自搖頭道:「答案是,也不是。因為換成顧劍棠,他就打不贏西壘壁戰役,更打不下當時戰敗後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顯然將信將疑。老人雖是西楚遺民,可畢竟很早就辭官做了遠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談不善兵事的文官,對於那場無比壯烈的兩國之戰,苦痛極深,可是見解未必深刻。

  徐鳳年忍著笑,說道:「打不贏西壘壁戰役,當年是顧劍棠自己說的,而且是四下無人之時,親口跟徐驍說的。」

  有些尷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識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顆光頭,但只摸到了那頂破舊皮帽。

  徐鳳年突然問道:「大師先前為何說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驍能守?」

  老和尚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許氏,龍驤將軍許拱與貧僧說的一番心裡話。貧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來一用而已。」

  徐鳳年苦笑道:「實不相瞞,這次攔阻北涼鐵騎前往廣陵,兵部侍郎許拱正是領軍大將。」

  老和尚啞然。

  徐鳳年轉移回先前話題,「我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趙勾有過多次刺殺,至於之前北涼王府那邊最早發生的幾次暗殺,沒有趙勾的佈置,我相信大師也不會相信。」

  老和尚點了點頭,對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之後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當時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攔阻過趙勾。」

  「這又是為何?」

  「就她個人而言,大概那會兒,她覺得徐趙兩家的香火情還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對當年的京城白衣案,難免有點心懷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癥結所在,是她考慮的更為長遠,也更有利於國家社稷,那就是北涼有個紈絝子弟的世子殿下,有個有機會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長子,遠比徐驍一怒之下就乾脆造反了來得好,其實那個時候,她和她那個坐龍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趙惇一直是希望北涼姓陳,希望他極為欣賞的白衣兵聖陳芝豹,為他趙家鎮守國門。但是皇后趙雉除了對陳芝豹偏偏十分忌憚之外,還有私心,那就是在壞了離陽趙室立長不立幼的情況下,讓嫡長子趙武封王就藩於北涼,去北字留涼字,成為一字並肩王的涼王,到時候兩個親生兒子,一個坐龍椅穿龍袍君臨天下,一個讓其揚鞭大漠,也算是一種對趙武做不成皇帝的補償,皆大歡喜。」

  「大師,我問你,你覺得我如果暴斃了,徐驍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樂意在關外折騰,只想著去京城去中原過太平日子,而且徐驍也答應下來,那麼假設北涼武將沒有大亂內訌,那麼換成是顧劍棠以大柱國大將軍的身份到北涼領軍,會是如何的光景?」

  「貧僧雖然不知兵事,但覺得會是一件好事,顧劍棠率領北涼邊軍死戰到底,朝廷也能承諾讓顧劍棠死後追封為王,不過大概不會世襲罔替,否則就是第二個徐家了,畢竟貧僧還知道軍心一事,是靠不斷打仗打出來的,也是靠死人死出來的。」

  「對,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然後我退回一步,來說我和徐驍同時不在人世,北涼武將會不會服從顧劍棠的管束?」

  「這個……貧僧不敢妄下斷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靜。

  袁左宗淡然道:「大師能否信得過我袁左宗會說幾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訝異,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公主墳一役的袁白熊袁將軍!你且說,貧僧信得過。」

  袁左宗緩緩道:「在義父和王爺都放話嚴令不許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說北涼那撥『老人』的話,我袁左宗會離開北涼,有可能遠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涼中原半步。其餘兩個義子,褚祿山會在流州一帶自立為王,甚至有可能在義父死後直接投奔北莽,而齊當國會脫去鐵甲,給王爺當個家丁扈從。北涼邊軍騎步大軍的那些主帥統領中,燕文鸞也許會直接跑去清涼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會活活氣死,沒氣死也會閉門不出,陳雲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離開邊軍。青壯武將中,劉寄奴,胡魁,石符,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幾乎都會負氣離開邊軍。到最後留在邊軍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還算能用。這些人一走,顧劍棠哪怕把所有春秋舊部一股腦帶往北涼,哪怕三十萬邊軍的框架還在,我想戰力不到原先一半,也許大師會覺得一半戰力也是十五萬兵馬,加上蔡楠大軍,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糧支持,以及源源不斷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軍,甚至可以調動京畿大軍趕赴西北,說到底還是有機會拖住北莽大軍,慢慢耗盡北莽國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說此語了,「難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是?當然不是!要知道這次涼莽大戰,我北涼也是僥倖才贏了北莽,怎麼,大師一聽說北涼只死十萬北莽死三十,就覺得勝得輕而易舉了?不妨告訴你實話,當時三線作戰的北涼,只要一條戰線崩潰,那就是全線皆敗的境地,到時候死得可就不是北涼十萬,而是整個三十萬邊軍再加上三十萬都不止了!」

  徐鳳年抬頭望著夜色,用自己才能聽見的細微嗓音喃喃道:「只死十萬。」

  袁左宗有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儘量恢復平靜語氣,「但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結,真正的隱患是……」

  徐鳳年直呼其名打斷袁左宗的言語,「袁左宗!」

  袁左宗閉嘴不言,甚至直接擺出閉目凝神的姿態。

  ……

  一場偶然相逢,有些意猶未盡,同時算不上盡歡而散。

  五騎緩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裡舒服點了?」

  徐鳳年閉眼用力呼吸了一口,好似有那春寒獨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氣把滿肚子牢騷都倒出來,整個人舒服多了。在北涼就沒法子這麼說,畢竟跟著我都是受氣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這幾個,沒把我當出氣筒就算很厚道了。」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隱憂,「因為兩淮邊軍的潰敗,又有靖難的旗號,咱們這一路南下都還算安生,可接下來薊北精騎、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馬匯合在即,加上離著廣陵戰場越來越近,吳重軒的北疆大軍虎視眈眈,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要跳出來噁心人,以便取媚朝廷,不妨礙大事,但終究是麻煩。」

  徐鳳年搖頭道:「既然決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後在中原會有什麼好名聲。」

  徐偃兵調侃道:「王爺這兩年好不容易幫著北涼攢出一點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徐鳳年撇嘴道:「這種事就不是個事。」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不愧是北涼王說的。」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評大宗師說的。」

  老諜子和張隆景異口同聲道:「是啊!」

  徐鳳年板起臉道:「放肆,都給本王拖出去斬了!」

  一陣爽朗笑聲,在夜幕中傳得格外悠遠。

  作為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稱於世,不同于當年兩禪寺的占地廣闊和僧人眾多,寒山寺在歷史上僧人最多也不過百余人,作為開宗三祖之一的寬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歷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對其尊稱為肉身菩薩,如今佛門念珠的由來也是寬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黃豆計數。這座古寺在硝煙四起的春秋戰事中都能逃過一劫,保存完好。但是朝廷只是一紙令下,就這麼毀於一旦。

  在那五騎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顯讓小和尚提著油燈先行返回土地廟睡覺,老人沿著一條夜露浸靴的小路上獨自散步,如同一頭在荒野逛蕩的孤魂野鬼,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回到土地廟,不同於先前的小廟冷寂似那墳塋,此時的土地廟竟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變得張燈結綵,輝煌大氣,竟有了幾分王侯人家的富貴氣態,石階鋪錦火爐添炭不說,有一位風流倜儻如謫仙的中年人坐在爐邊,身邊更有數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著。老僧卻是見怪不怪的神情,走上臺階,蹲在火爐邊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畫中人,柔聲問道:「如何?」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比他爹聽得進道理。而且自己講起道理來,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來,總之,比他爹徐驍要強。」

  老人抬起頭,看著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動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著幹?就不擔心弄巧成拙?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真不怕過猶不及?」

  被法顯和尚稱呼為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著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美不勝收的光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家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身一說?好像沒有吧,捨身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老和尚無奈歎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了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了,可臨了反悔,這筆帳,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麼大!」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家書本裡找不到歸處,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身,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眾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曾想套著逃著,就真把異鄉當家鄉了。既然真當了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了。」

  納蘭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蒼生也不顧?」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眾生自有眾生福,眾生自有眾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視著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繫南朝遺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動,許諾西楚成事之後,准許王遂複國東越,允諾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陽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併北莽,更答應西楚薑氏只存一世,然後薑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老和尚喟歎道:「眾生大苦啊。」

  納蘭右慈站在臺階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家族內的晚輩為先生,而是直截了當問道:「你這麼逼著徐鳳年跟朝廷對立,逼著中原視北涼為仇寇,是在為燕敕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納蘭右慈臉色冷硬,沉聲道:「只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于離陽,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成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鳳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只要徐鳳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處境,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如今離陽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著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法顯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換成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為長遠,連徐鳳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交情都算在裡頭了,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麼狗急跳牆,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為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著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為,就不怕減少了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博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髮,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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