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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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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這個「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少年不喜歡這個傢伙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傢伙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年輕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認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少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家長輩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傢伙,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少去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 所以謝西陲站起身,笑著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駕光臨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擰了擰,裴穗不愧是他謝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動聲色地忍著痛陪著笑。 謝西陲不由分說道:「走,帶你們找家鋪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鋪子今兒沒開張,我也沒殺熟的習慣。不過以後哪天揭不開鍋,可就難說了……」 謝西陲帶著他們挑了家相對乾淨的酒樓,當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實都一樣。 大半個時辰後,盡歡而散,謝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馬車,目送離去。 兩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難為你又跟人說了半個時辰的廢話。」 謝西陲淡然道:「浪費的口水,都從酒水裡補回來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結的賬,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麼會隨身攜帶那黃白之物。不過若是無錢付帳,宋公子肯定不會吝嗇摘下腰間千金玉佩當酒錢。」 謝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樁美談了。」 裴穗摟過謝西陲的肩頭,耍賴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這裡了,你就當陪我喝了半個時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謝西陲能跟雲泥之別的裴家子弟成為好友,無異于一個奇跡。要知道在門第森嚴的大楚,向來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子弟賤如僕隸,恥於為伍,絕不同席而坐。當時謝裴兩人成為同窗,互不知曉身份,裴穗的口頭禪是我最喜歡跟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做兄弟了,我願意每天都挑糞。謝西陲猜得出來這個傢伙出身不俗,但是當裴穗最後自己親口說出家世身份後,謝西陲還是有些震驚。昆陽裴氏,那可是從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閥,也正是那個時候,謝西陲把裴穗當成了朋友,不是因為他是什麼高不可攀卻願意折節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願意坦然地告訴謝西陲這位當時依舊籍籍無名的寒門子,他裴穗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先生,曹長卿,就是曾經跟謝西陲父親一起盤腿喝酒的那個人。 曹長卿很早就告訴他們這兩個身份懸殊的學生:世間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無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貧而欺之,不以人貴而媚之。不以人貧而以為皆善,不以人貴而以為皆惡。知理自有禮,有禮自無崩壞之憂,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輕聲道:「宋茂林的心思不複雜,現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著吳重軒叛出南疆,我們借機與燕敕王結盟,言下之意無非是嘗試著說服趙炳讓世子趙鑄『入贅』我大楚姜氏,宋茂林當然坐不住了。」 謝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著小算盤算計來算計去,就能算計出一座江山?不是個東西!」 裴穗嘿嘿笑道:「沒有連我一起罵吧?」 謝西陲轉頭笑道:「要不然讓我想想?」 裴穗無奈道:「誤交損友,悔之晚矣!」 謝西陲沒好氣道:「那你趕緊去追上宋家大公子,這個還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渾身不自在,我這種不小心出身豪閥門第的異類,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謝西陲面無表情道:「是喝不到一個尿壺去吧?」 裴穗臉色發白,苦著臉道:「謝西陲,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 謝西陲一板一眼道:「難!」 裴穗重重一聲歎息,認識這麼多年,裴穗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喜歡一本正經說冷笑話的傢伙打交道,得用自汙的手段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行,咬牙切齒道:「不愧是我裴挑糞的好兄弟!」 謝西陲笑道:「裴挑糞,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飯前,記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氣,「行!」 走入小巷前,謝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說道:「裴穗,我問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後悔,該怎麼做?」 裴穗直截了當道:「做了怕後悔?這本來是句廢話啊,明擺著不做是肯定後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後悔,為啥不做?謝西陲啊謝西陲,你是不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頭前行的謝西陲輕聲道:「是啊。」 裴穗好奇問道:「天底下還有你謝西陲猶豫不決的事情?」 裴穗突然驚悚道:「你小子該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當官吧?小心我告密!」 謝西陲大聲怒道:「裴挑糞!姓裴的!找屎嫌不夠,還要找死?!」 然後謝西陲發現這個傢伙保持微笑望著前方。 再然後,謝西陲就發現不遠處一棟宅子門口,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語給驚嚇到了,手足無措,楚楚可憐。 謝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個幸災樂禍啊。尋常女子,能讓謝西陲這般失態? 世間男兒,有幾個逃得過「青梅竹馬」這柄天下頭等厲害的殺人飛劍? 裴穗終究沒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離開,突然發現自己的袖口給人攥緊。 謝西陲低聲道:「先別走,幫我壯壯膽。」 裴穗差一點就要捧腹大笑。 連先生都說「大楚只要三個謝西陲就能複國無疑」的傢伙,也需要有人幫著壯膽才不露怯? 裴穗都恨不得當場對那個不知名女子彎腰作揖了。 他這個兄弟哪怕跟先生辯論形勢,也是從不會有半點心虛的。 那個女子猶豫了一下,僅是快速瞥了一眼謝西陲,便低斂視線,就要快步跨上臺階。 謝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邊這個膽小鬼。 謝西陲終於顫聲道:「劉冬梅!」 裴穗偷著樂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謝西陲其實嗓門不大,但那個女子偏偏停下了腳步,可在臺階上沒有轉身。 謝西陲習慣性揉了揉臉頰,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我叫謝西陲!」 裴穗無言以對,抬頭看著天空。 你他娘的不是廢話嗎,街坊鄰居的,難道人家還以為你叫謝東陲? 但是接下來那些話,就讓裴穗刮目相看了。 謝西陲撓著頭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婦!其她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歡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結果給謝西陲踹了一腳。 那名女子沒有轉身,也沒有出聲,只是肩膀有些微顫。 謝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門又低了下去,「當年……往你家那裡丟石子,是我不對,但是……我有理由的,當時覺得你喜歡上了那個只會死讀書的宋正清,我氣不過……」 裴穗又望向天空。 他有些懷疑謝西陲之所以不待見宋茂林,是不是因為姓宋的緣故? 裴穗沒來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無奈。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誤會。 謝西陲停頓了一下,大聲道:「如今我比那個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謝西陲伸出一隻拳頭,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聲道:「我謝西陲,跟那個你應該也聽說過的『謝西陲』,不是什麼同名同姓,就是我!那個喜歡你很多年的謝家傻小子,謝竹竿兒!如今是大楚鎮北將軍,從二品武將!」 不遠處,那些個坐在凳子椅子上看熱鬧的老頭們婦人們,幾乎同時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眯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為豪閥子弟,實在是耳濡目染見過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無論是什麼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鳥,上陣父子兵,什麼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 都少有經得起歲月考驗的,一碗清水擺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罎子好酒,稍稍泥封不嚴,別說十年八載,明年拿出來就不對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擔心,因為他發現不管這個生長在貧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應或是不答應,恐怕都不對味道啊。 不答應,謝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過。 答應了,又有幾分真心是沖著謝西陲這個人,而不是鎮北將軍這個名? 裴穗覺得謝西陲不該說最後那幾句話的。 但是不說,似乎也不對。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謝西陲年齡相當的女子,能夠到這個時候還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頭,那些風言風語就夠受的了。 謝西陲肯定是想著讓她知道這麼多年的委屈,沒有白費。 裴穗輕輕歎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夠等她點頭,再來道破天機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發現,無比聰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門生,根本就沒有這種後顧之憂,哪怕這個時候,也毫不後悔,好像在堅信著什麼。 那個女子終於轉身,轉身之前擦乾淨了淚水。 她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 裴穗聽到這句話後,對這名女子鄭重其事地做了一揖,並且無比心甘情願地說道:「昆陽裴氏裴穗,拜見嫂子!」 因為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子,說了一句讓裴穗覺得最不俗氣的言語。 也正是這句話,日後促成了對大楚忠心耿耿的謝西陲,隱姓埋名悄然入北涼。 她那句話很簡單,也很決然。 「謝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從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為我不怕做謝家的寡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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