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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二


  §第246章 噤若寒蟬(九)

  有傳言是用來鎮壓京城水脈的龍鬚溝天橋邊,有個久負盛名的小飯館子,叫九九館,達官顯貴絡繹不絕。

  老闆娘是風韻猶存的寡婦,這些年卻從未風言風語傳出。不管世族公孫和膏粱子弟為了搶佔一張桌子,如何在九九館衝突紛爭,不管雙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從沒聽說有大人物罩著的九九館,總能在第二天照樣開張。去晚的話,小館子只要到了打烊的點,任你是尚書的兒子大將軍的孫子,一律閉門謝客。九九館越是如此,反而越讓京城老饕清讒們合乎心意,雖說極有可能侍郎這般的大人物,下館子的時候,也可能會被膽大包天的店夥計甩臉色,但人人樂此不疲。

  宋家兩夫子,坦坦翁桓溫,國子監姚白峰,除了顧劍棠之外的幾乎所有歷任六部尚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的中樞重臣,無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頤。

  今年又多了個天大的人物,齊陽龍,據說中書令大人還沒正式成為離陽臣子的時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覲見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館,喝了個酩酊大醉,更誇張的是這麼個當之無愧的文人領袖,差點被老闆娘趕出九九館。

  今日九九館的生意依舊註定火爆,正門這還沒開張,外頭那一輛輛豪奢車駕和一匹匹高頭大馬,就已經讓那條臨河的街道變得擁擠不堪,許多食客都耐心排著長隊。

  一個身材矮小的跛腳老人來到九九館後院門口,比起正門的熙熙攘攘,這條不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狹窄巷弄,極為冷清,興許是人跡罕至的緣故,牆腳根附近都長出了些許幽綠青苔,陽光被高牆遮擋,顯得有些陰氣森森。跛腳老人沒有急著敲門,而是盯著一個蹲在臺階上打哈欠的年輕人,後者也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瞧著跛腳老人。

  其實他們相互都「認識」,往常只把寶貴視線擱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記住這個無賴傢伙,是因為年輕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現了下馬嵬驛館外的街上,還跟年輕藩王有了一場「巔峰之戰」,跛腳老人當天回到趙勾後,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底細,的確是遼東錦州官府頒發的路引,老人甚至連他到了京城後住了什麼客棧吃了什麼飯菜都一清二楚,連這個叫吳來福的傢伙跟客棧老闆就房錢砍價的細節,都錄入了趙勾檔案。本來老人已經大致確認這個所謂的「錦州第一少俠」、「遼東第二刀」,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諜子人物,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無意中捲入京城漩渦的市井無賴,但是看到吳來福出現在此時此地,讓向來堅信世上無意外人無意外事的趙勾大頭目,心生殺機。

  將那把鐵刀擱在膝蓋上的吳來福冷不丁嚷嚷道:「老頭,我認識你!雖然你昨天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實跟我一樣,都是高手哇!」

  吳來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動聲色地殺掉這個傢伙。

  九九館,是趙勾的禁地。離陽諜子無論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

  這是在元本溪手上訂立的一條刻板規矩。

  雖說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腳老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願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驚動那個大隱隱於市的婦人。

  這次跛腳老人自己壞了元先生的規矩,是不得已而為之,新任趙勾主事人發話了,所以他不得不來這裡討人嫌。

  連北涼王和拂水房都只知道他姓姚的跛腳老人,看著那個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輕人,笑問道:「吳少俠,怎麼有閒情逸致蹲在這裡,看太陽啊?」

  吳來福的武藝把式是不入流,但一點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趕在李浩然之前搶了風頭,如今吳來福三個字在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了。他昨天兩次去而複返,把那場大戰首尾都瞧在了眼裡,其中中年漢子的衰老和橫刀少年的死翹翹,都讓他歎為觀止,那麼始終不顯山不露水的跛腳老人,自然不是什麼他吳來福可以扳手腕的。所以吳來福很緊張,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張很欠揍的笑臉說道:「前輩啊,看太陽哪裡不是看,是吧?我這是來九九館討份活兒做,從遼東走到京城,這不盤纏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種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腳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兒?京城這麼大,哪裡找不是找?」

  年輕人笑臉愈發僵硬,眼珠子急轉,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道:「前輩,咱們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說了,京城都曉得九九館的水很深,我琢磨著吧,一個婦道人家就能撐起這麼個館子,要麼她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要麼就是館子裡的夥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要麼指不定某個廚子是退隱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來九九館找份營生,賺錢其次,主要還是希冀著跟高手學一身足以稱霸武林的絕學!」

  跛腳老人盯著這個異想天開的年輕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數,還是應該豎起大拇指稱讚一句你小子真他娘的有慧根。

  跛腳老人看著那個「眼神無比真誠、滿臉寫滿無辜」的傢伙,忍不住調侃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吳少俠可是只輸給北涼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麼,還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層樓才知足?」

  吳來福憨憨笑著,「技多不壓身嘛,江湖上藏龍臥虎,我多學幾手壓箱底本領,終歸不是壞事。你瞧瞧人家北涼王,拳頭,刀劍,還有最後那招『請神』,手段層出不窮,我跟他一比,到底還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腳老人笑道:「在我看來,吳少俠有樣本事,就比北涼王要強很多。」

  吳來福輕聲問道:「不會是臉皮厚吧?」

  跛腳老人對這個傢伙伸出大拇指,「吳少俠,不愧是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日後武學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輕人撓撓頭,對於這份「恭維」,笑納了。

  跛腳老人不知為何沒了殺心,不理會這個遼東少俠,走上臺階,輕輕敲了敲門。

  後院沒有回應。

  跛腳老人就這麼不急不緩敲下去。

  老人不急,吳來福從一開始的好奇、揣測、期待,到最後的打哈欠、翻白眼、扣耳屎,實在是等不下去了,吳來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鐵刀,然後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厲害的木門上,喊道:「老闆娘,老闆娘!我是昨天那個要給你做店夥計的吳來福啊,你不給我開門就算了,可我身邊還有個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急著找你呢,別耽誤了大事!老闆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輩登門拜訪,老早就在這兒等著了,我一開始怕前輩打擾你休息,愣是沒有禮數地擋了他半天,老闆娘!你看都這樣了,你再不開門,無論是從江湖道義來說,還是就來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闆娘你都說不過了啊!」

  跛腳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吳來福把小門拍得驚天動地。

  當那扇門突然打開的時候,吳來福一個不留神,差點一巴掌拍在開門之人的身上,好在後者輕輕挪步躲過,但是吳來福跌入門內,摔了個狗吃屎。

  那驚鴻一瞥。

  讓吳來福坐在地上發呆。

  那年輕女子肯定不是老闆娘,老闆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畢竟吳來福不好這一口,他中意的還是年歲相當的年輕女子,臉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細,屁股要圓,雙腿要長,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俠身份剛好符合。

  而開門的女子,是吳來福這輩子見過最動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輩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吳來福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背影,這個敢跟北涼王耍心眼的年輕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說話。

  身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腳老人看著這個胭脂評頭名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應該成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無常,便是算無遺策的元先生,也功虧一簣。

  當年那副棋盤上,有一場三人對弈,雖然元先生想好了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終有人下出了「無理手」。

  在那次交鋒中,元先生事後自稱他和黃三甲都輸了,輸給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親自護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來催我前往那座遼東藩王府邸?」

  跛腳老人歎息一聲,搖頭道:「不是,我來找洪掌櫃。」

  她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洪姨不會見你的。」

  老人也搖了搖頭,直呼其名道:「陳漁,這件事,你說了不算。」

  陳漁。

  聽到這個名字後,吳來福如遭雷擊。

  胭脂評榜首!

  那個南宮姓氏的神秘女子,評語也只能是「不輸陳漁」四字,要知道胭脂評第三人,是那一劍入城如仙人的昔年西楚公主,如今的西楚女帝,薑泥!

  陳漁默不作聲。

  饒是對美色早已生不起波瀾的老人,不論見過她多少次,依舊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鐘靈毓秀。難怪當年就連元先生都讚歎了一句「亂世禍水,盛世皇后。」

  吳來福突然一腳踹在後背,又摔了一次滿臉灰土的狗吃屎。

  一個婦人站在吳來福身邊,沒有走近院門,看著沒有跨過門檻的跛腳老人,冷聲道:「九九館沒有骨頭讓你們叼!」

  被罵成是狗的跛腳老人面無表情,輕輕彈指,吳來福的腦袋如遭重擊,向後晃蕩了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後老人輕聲道:「洪掌櫃,這次請你走出九九館,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老闆娘不說話。

  陳漁低斂眼簾。

  跛腳老人安靜等待下文。

  老闆娘終於開口,充滿譏諷語氣:「怎麼,要我去皇宮大門口攔著?還是直接在大殿外守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終於知道怕了?」

  老人眼皮子顫抖了一下,說道:「皇后娘娘的旨意是……讓洪掌櫃去欽天監。」

  說完這句話後,無論說話還是殺人,從不拖泥帶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語氣,重複了那最後三個字,「欽天監!」

  原先一直神色平靜的老闆娘猛然勃然大怒,「滾!」

  她伸手指著跛腳老人,憤懣至極道:「姓姚的!你滾回皇宮,告訴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跟她趙雉交情沒好到這個份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婦人的態度,繼續板著臉說道:「皇后娘娘讓我捎兩句話給洪掌櫃,一句是如果洪掌櫃願意前往欽天監,那麼陳漁就能不去遼王府做王妃。」

  婦人怒極反笑道:「趙雉啊趙雉,整個離陽都知道你偏愛趙篆,遠遠勝過趙武!不但逼著嫡長子把龍椅讓出來給他的弟弟,如今連長子本該得到這點可憐補償也省了!」

  陳漁置若罔聞,仿佛是個局外人。

  北涼世子殿下,先帝趙惇,大皇子趙武,四皇子趙篆。

  當年,身為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當皇貴妃,再爭皇后的位置。

  恩師黃三甲,卻要她嫁給那個出門遊歷江湖的年輕人。

  後來,一個說話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當時尚未迎娶嚴東吳的四皇子。

  再後來,那個成為皇太后的婦人,要她嫁給此生無望那件龍袍的嫡長子,遼王趙武。

  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嫁給誰。

  那個曾經在中原文林以風骨著稱于世的爺爺,臨死前只是跟她說,家族中興,需要她。

  那個身份隱蔽、讓她無比敬重的恩師,只是笑著說,有本書,該這麼寫。

  那個半寸舌元本溪,只是用手指蘸著酒水,當著她的面,在桌面上寫下了六個字:你皇后,我苟活。

  最後,她被召見入宮,遙遙看著那個婦人,只看到婦人好像點了點頭,就讓自己出宮了。

  她一次都沒有抗拒。

  陳漁從不嚮往江湖,因為她知道江湖裡的男人,看似風光,其實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從不嚮往皇宮,因為她知道那裡的女子,人人都是籠中雀。

  但是陳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卻從不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所以一次次順其自然的顛沛流離,陳漁談不上有何悲哀,沒有什麼自怨自艾,如浮萍隨水流。

  當陳漁聽到教自己剪紙的洪姨,再次對跛腳老人說了個滾字後,陳漁還是沒有半點傷春悲秋,去不去遼東,當不當王妃,重要嗎?

  老人看著這個守寡多年的婦人,老人沒有生氣,一個能夠讓先帝和元先生都另眼相看的傳奇女子,就算一拳砸在自己的腦袋上,老人也不會計較什麼。

  老人平靜道:「洪掌櫃,皇后娘娘的第二句話,是說謝觀應已經在欽天監了,蜀王陳芝豹也可能會在。」

  婦人瞬間安靜下來,嘴唇發白。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呢喃道:「趙雉,你從來都是這樣,以前為了自己的男人,可以什麼都不顧,現在為了兒子……」

  老人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再不去,就晚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問道:「馬車備好了?」

  老人點了點頭。

  婦人走向門口,經過陳漁身邊的時候,突然握住她的手,柔聲道:「跟洪姨一起去吧。如果咱們死在那裡,挺好的。」

  陳漁想了想,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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