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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一


  「那撥騎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們離陽東南武學重鎮劍州的名門正派子弟,我把這些人都稱呼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邊不是有二世祖和將種子弟嘛,他們都是當地享譽江湖的武道宗師們的徒子徒孫,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至於我就算了,咱那個台閣宗啊,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其實在州郡內也沒法子跟那四五個頂尖幫派爭什麼的,也就是閉起門來裝大爺,跟我同門的嫡傳師兄們,也只能在郡縣內威風八面,出了家鄉,還不就是給其他出身名門的同齡人陪著笑臉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樂得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徐鳳年耐心聽著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長庚說得口乾舌燥了,徐鳳年遞給他當時從雪荷樓捎帶一壺綠蟻酒,沒有嘗過這種酒的沈長庚不知輕重,狠狠灌了一大口,只覺得喉嚨如同火燒,當場就滿臉通紅,咳嗽不斷,遞還酒壺的時候有些尷尬道:「這酒……真是凶。」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上幾騎,其中有一騎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塗,輕聲笑道:「有這位女俠那麼『凶』嗎?」

  沈長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領神會,對眼前這個並不迂腐刻板的外鄉公子哥愈發親近了,笑著點頭附和道:「好一個氣勢洶洶!」

  情難自禁的沈長庚嗓音不小,那幾騎又有人異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馬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兩個油腔滑調的窮酸傢伙,其中一名護花使者下馬後,笑臉猙獰,大步朝他們走來,沈長庚自認理虧,又不願牽連身邊公子,跨出幾步,抱拳就要認錯,不料那人根本不給他報上名號師門的機會,高高抬起一腳就踏在沈長庚的胸口上,風塵僕僕的沈長庚胸口衣襟震盪出一陣塵土,在巨大的衝勁之下,眨眼睛間倒飛而出,徐鳳年伸手撐住沈長庚的後背,故意後撤幾步,才「勉強」扶住沈長庚的身形。對方得理不饒人,又是一腿踹向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長庚,徐鳳年輕輕將沈長庚拉到身後,抬起手肘,擋下那一腿後,抬頭望向那個馬背上笑眯眯的女俠,笑道:「是我們失禮在先,還望各位見諒。」

  無功而返的壯碩青年顯然覺得在仙子面前丟了顏面,在前奔途中故意腳尖挑起黃沙,手上打出一套眼花繚亂的拳把式,塵土飛揚,那叫一個氣勢如虹,怒喝道:「找死!見諒你個頭!爺爺今天要教你做人!」

  但是接下來一幕讓那青年一夥人和道路上所有看戲的傢伙,都感到哭笑不得,只見那個相貌挺出彩的年輕人拉起身後闖禍的傢伙就跑路了,連那匹馬都顧不上了,掉頭就跑。壯碩青年吐了一口唾沫,也懶得去追,重新上馬,跟同伴有說有笑繼續趕路。最近離陽江湖有個新習俗風靡一時,起因是徽山紫衣在當年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武林盟主之前,在快雪山莊的那一大串成名戰的後期,有過一場名動江湖的較量,跟她過招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江湖名宿,性子火爆,出言不遜,結果被軒轅青鋒打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逼著江湖老前輩低頭認她做姑奶奶,不得不自認為孫子。這兩年隨著軒轅青鋒勢不可擋的迅猛崛起,江湖上就開始有各種各樣的父子架和爺孫架,誰輸誰當兒子或者是孫子,落敗後就得喊一聲爹或是爺爺。而軒轅青鋒成為中原江湖第一人後,挑戰者多如過江之鯽,她的做法,與當年王仙芝的武帝城如出一轍,輸者都要將兵器留在那座摘兵台,她倒沒有再讓誰自認孫子,只是很多好事者都開始扳著手指頭,主動幫這一襲紫衣算著今天收了誰誰誰做了乖孫子明天誰誰誰成了徽山的兒子,道路上腳力慢的很多人在看到那兩個傢伙跑了又回來牽馬後,一個個忍不住翻白眼,幾位妙齡女子更是掩嘴嬌笑不止。饒是臉皮不薄的沈長庚也有些難為情,不過看到身邊那個很講義氣的公子一臉坦然後,也就釋然了,拍了拍胸口的腳印,低聲道:「哥們,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早就習慣了。」

  沈長庚心也大,沒有糾結這樁小風波,看著遠方那幾騎的模糊身影,玩笑道:「早該知道的,那是『凶兆』啊。」

  兩人沿著小路人流緩緩向前,沈長庚竹筒倒豆子,為身邊這個臭味相投的公子介紹現今江湖大勢,「這次百年不遇的正邪大戰,咱們中原精英傾巢出動,以大雪坪缺月樓為首,新的十大宗派中,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南疆的龍宮,江南道的笳鼓台,憑藉那龍岩劍爐新鑄絕世名劍東山再起的幽燕山莊,南詔境內的太白劍宗,金錯刀莊,西蜀春帖草堂,加上老資格的東越劍池和北涼魚龍幫,十個幫派,都到齊了。江湖傳言,徽山明面上是那指玄大宗師黃放佛領頭,至於那位武林盟主的動向,恐怕沒人知曉。快雪山莊的莊主尉遲良輔的獨生女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龍宮則是宮主林紅猿親自帶著一批頂尖高手,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攜帶三柄名劍單獨西行,曾經有過陸地劍仙的太白劍宗沉寂一百多年後,終於出了一位被譽為劍道謫仙人的年輕劍客,都說他得到過桃花劍神的指點,短短半年內,劍道境界一日千里,連破二品和一品金剛、指玄三個境界……所以此人也跟目前待在武帝城打潮的那個人,以及龍虎山齊仙俠和金錯刀莊的莊主,一起被稱為四小宗師,把他們看作是日後境界不輸給四大宗師的最拔尖人物。這個不到年僅十八歲的傢伙,厲害吧?」

  徐鳳年笑著嗯了一聲,點頭道:「是很厲害。」

  沈長庚歎息一聲,「四個年輕人裡頭,其實那個金錯刀莊的女子莊主,名頭比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還要更大些,沒法子啊,人家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刀法宗師了,而且還是名動天下的四位仙子之一,與龍宮宮主林紅猿、魚龍幫幫主劉妮蓉還有笳鼓台的柳渾閑齊名……」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魚龍幫的幫主也很漂亮嗎?」

  沈長庚有些納悶,「當然啊,都說當時帶著武庫秘籍拜訪徽山的劉妮蓉,風儀姿容如同仙人呢,而且她還是四位仙子中是最沒有架子的,江湖口碑好得很呐!」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這樣啊。」

  沈長庚憂心忡忡道:「只是這趟剿滅邪道魔頭,也不是穩操勝券的,據說有位魔頭是西域的地頭蛇,麾下有好幾千來去如風的馬賊,戰力不輸北涼邊軍鐵騎,而且其餘五個魔頭也是人人實力強悍,逃亡途中又拉攏了許多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好幾個也都有那傳說中的小宗師境界,不容小覷啊!不過我覺得畢竟邪不勝正,咱們一方有熟悉西域地形的魚龍幫劉仙子親自帶路,又有那位一身修為出神入化的武林盟主作為主心骨,想來贏是肯定能贏的,就看付出代價有多大了。」

  徐鳳年低聲道:「似乎有不少熟人。」

  沈長庚沒有聽到徐鳳年的喃喃自語,拍胸脯道:「我雖然在江湖上沒有名氣,但是好歹也認識幾個人,到了那座鎮上,一定幫兄弟你引薦一番。」

  只是沈長庚很快就汗顏發現自己的牛皮吹破了,至多只能容納四五百人的小鎮早已人滿為患,早就給那些十大幫派的大人物以及次一線的宗門子弟佔據,關係瓷實且錢囊厚實的傢伙也千辛萬苦走後門進入了小鎮,這些能住上酒樓客棧的角色,自是高人一等的。接下來就是駐紮在小鎮邊緣地帶的那些江湖勢力,多是州郡內的名望大派,但也只能老老實實自己搭起帳篷,接下來更外圍一圈,就要風餐露宿,至於沈長庚這種無名小卒,加上晚到了,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連那幾個相熟的同郡江湖子弟都找不到,站在距離小鎮得有半裡路遠的地方乾瞪眼,徐鳳年忍著笑意,也不說話,省得這位身邊誇下海口的傢伙更加難堪。好在鎮上有些生財有道的本地居民推著獨輪車子做起了小買賣,販賣一些幹餅酒水生意,夾雜一些幹棗吃食,沈長庚忍著頭疼花高價買下兩小袋幹棗,跟徐鳳年一人一袋子,不到二十顆乾癟棗子的一小袋子,竟然要一兩銀子,欲哭無淚的沈長庚跟徐鳳年一起蹲在人群中,無所事事啃著棗子,鬱悶地嘀嘀咕咕。徐鳳年環視四周,在這裡附近自然很難見到熟悉的面孔,半生不熟的江湖人顯然都不能奢望,這讓原本希冀著碰運氣遇上龍宮林紅猿的徐鳳年沒了逗留的興致,想著吃完了棗子就繼續北上。徐鳳年從馬背上摘下那壺綠蟻酒,遞給早就眼饞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沈長庚,後者打開酒塞子,搖頭晃腦,也不急著下嘴,附近很多男男女女都眼紅得厲害,這讓苦中作樂的沈少俠很是愜意啊。

  徐鳳年蹲在地上,慢悠悠丟了一顆棗子到嘴裡,想著軒轅青鋒鬧出這麼大動靜到底圖什麼,什麼六尊魔頭,想來還是很難入她的法眼才對,至於沈長庚所謂的獨佔三魁首,徐鳳年倒是咀嚼出一些外人註定不解的意味,已經戰死在曹長卿手上的無用和尚,多半在生前跟軒轅青鋒有過一場相逢,這位百年前讓朝野盡俯首的大宗師,將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給了軒轅青鋒,劉松濤當初並不專注於劍道,但本身便有劍仙風采,否則也殺不掉那一代江湖的劍仙,以劉松濤的驚才絕豔,想來對刀法也有一份高屋建瓴的獨到見解,這才讓軒轅青鋒在刀劍兩條道路上勇猛精進,之前更有龍虎山趙黃巢死前化黑虹飛上大雪坪,跟徐鳳年在大雪坪見面時,她刻意隱瞞此事,不過雙方都是知根知底的精明人,徐鳳年懶得去說破就是了。

  作為正主的徽山紫衣沒有到達小鎮,那麼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等著,人人百無聊賴,好在這場高舉替天行道旗幟的盛宴中,攀關係攀交情是天經地義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過每當有姍姍來遲的江湖大佬穿過人群進入小鎮的時候,人群中總會傳出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聲,那些人物在整座江湖上的聲望當然會更上一層樓,原本可能是偏居一隅的大俠豪傑,想必很快就會傳遍離陽江湖了。徐鳳年蹲在人群中,有些自嘲,武評十四人中,肯定就只有他傻乎乎在這裡喝西北風了。

  徐鳳年突然對沈長庚笑道:「抬頭看。」

  沈長庚愣了愣,抬起頭望向萬里無雲的明朗天空,空落落的,連只拉屎在頭頂的鳥兒也沒有啊。

  但是很快,沈長庚就驀然瞪大眼睛,相比那些鎮內鎮外絕大多數後知後覺的江湖人士,他肯定算是大飽眼福的幸運兒了。

  一抹紫色長虹從遙遠的天際快速墜入小鎮。

  沈長庚眼神癡呆,心神搖曳,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回過神,都忘了為何身邊那人為何會有這份先見之明,只是狠狠揉了揉臉頰,還給那人感慨著解釋道:「肯定就是那位武林盟主駕到了,咋樣,是不是……」

  徐鳳年搶在沈長庚之前點頭道:「嗯,很厲害。」

  沈長庚哈哈大笑,把袋子裡剩下的幾顆紅棗都倒入嘴中,然後興之所至,學那傳說中口吐劍氣殺人無形的陸地劍仙,噗噗噗幾聲吐出棗核,結果一粒棗核要死不死落在前方一位坐在地上的漢子後腦勺上,其實力道很輕,不痛不癢,但是行走江湖,可不就是講究一個要臉不要命,漢子猛然轉頭,看到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嘴巴緊閉假裝抬頭看風景的沈長庚,起身就要卷袖管抽那小王八蛋幾個大嘴巴,沈長庚哭喪著臉,轉頭看著徐鳳年,打算再跑路一次,不過徐鳳年從他手中拿過酒壺,高高拋給那漢子,笑道:「哥們,別見怪,要動手揍人,咱們也認了,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先滿飲一個!」

  那漢子下意識接住了酒壺,聞了聞,滿臉陶醉,一飲而盡,渾身打了個激靈,把酒壺輕輕拋回後,瞥見徐鳳年背後那匹馬,漢子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爽朗笑道:「勁道夠足!不嫌棄的話,我們這邊還剩下些醃肉,一起嘗嘗?」

  兩撥人七八個糙漢子繞成一個小圈坐著,漢子用匕首割著那塊不到兩斤重的醃肉,連同徐鳳年和沈長庚兩個外人,人人有份。徐鳳年又掏出幾塊銀子買了十來斤酒,有人喝高興了,啪啦一下就把碗摔在地上,把那個販賣散裝酒順帶可以借碗給客人的小鎮居民給看得火冒三丈,但敢怒不敢言,好在既然已經露了黃白的徐鳳年乾脆把所有銀子都給了那小攤販,整車四五十斤酒和兩條大羊腿都一口氣買下。

  徐鳳年的財大氣粗,讓原本有些矜持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喝酒吃肉,賽過王侯!

  酒雖劣淡,但幾斤下肚,那也是會醉人的,其中酒量稍差的一個漢子偏偏喝酒最猛,很快就醉醺醺了七八分,席地而坐的漢子用手拍打大腿,應該是一夥人中讀過書識過字的,有幾分難得的酸儒氣,他旁若無人,荒腔走板地昂然高歌道:「典當名劍買劣酒,涼州隴上殺蠻子!草亭風鈴說伶仃,死後當進英靈祠……」

  在所有人等著下文的時候,那漢子搖頭晃腦,嘟囔了一句真醉了,就後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最先跟徐鳳年認識的那個漢子笑道:「這傢伙讀過幾年私塾,總說自己懷才不遇,喝過酒就喜歡拽些我們聽不懂的酸文,平時不這樣,其實是見著娘們大屁股就挪不開眼睛的那種人……」

  不遠處一堆人怒目相向道:「瞎吵吵個鬼啊?!死了爹娘還是死了媳婦?」

  正跟徐鳳年說話那漢子一言不合就起身拔刀相向,雙方頓時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這個時候,有個身段婀娜頭頂幃帽的陌生女子慢步走來,最終在徐鳳年和沈長庚身後停下腳步,緩緩摘下幃帽,露出一張讓人驚為天人的容顏,敵我雙方十多個漢子,都忘了惡語相向,視線全部隨著那女子的身形而轉動,那個已經拔刀的漢子重重踢了一腳身邊醉死過去的朋友,後者醉眼朦朧,迷迷糊糊使勁看了眼女子,說了句仙子下凡啊就又醉倒。

  坐在地上的沈長庚扭頭仰視這個女子,當她坐在自己和徐鳳年中間的時候,依舊以為自己是喝高了眼花了。

  徐鳳年笑問道:「怎麼把紫衣換掉了?就你剛才那個出場陣仗,還怕被人認出來?」

  拎了兩隻精緻小酒壺的女子默不作聲,丟給徐鳳年一壺酒後,自顧自喝起來。

  不知為何,當這個沉默寡言的奇怪女子坐下後,徐鳳年附近所有人的酒都醒了,隔壁那些要大打出手的江湖草莽也沒了脾氣,全都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喘。

  如蛟龍入池,震懾滿塘魚蝦。

  徐鳳年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玄妙細微嗓音,輕聲道:「我送你聽潮閣武庫秘籍,你讓中原江湖知道北涼戰事,咱們就當又扯平了。」

  她沒有轉頭,只是喝著酒,嘴角有冷笑,「我徽山稀罕你的秘籍?」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你稀罕什麼?」

  她終於轉頭,眯眼看著他,「你與拓拔菩薩那一戰,離陽江湖已經開始有所傳言,我要你徐鳳年今天在這裡,敗給我!如何?」

  徐鳳年嘖嘖道:「你一個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結果有那麼多的兒子孫子,你也不害臊啊?」

  她手指驟然握緊酒壺。

  絲絲縷縷紫氣升騰,但是轉瞬即逝。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笑道:「喝酒可以,打架就算了。」

  他和她同時陷入沉默,望向遠方。

  一如兩人當年在京城屋簷下,望向那個叫夢想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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