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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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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家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度過這個難關,只要司馬家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麼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後她突然有些淒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係到她家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出神望著遠方,開起了小差。 她能夠帶著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會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裡的一流俊彥,有志于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馬家族必定會感恩公子,以後只要公子捎一句話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需要我司馬家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馬不停蹄親自領著家族精銳勢力趕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家主也絕不會推脫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間眼神冰冷起來,無形中語氣也冷硬了幾分,「我說過,只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這種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權貴,後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家的董鐵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面無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了。 這麼多年,為了這個家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了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肮髒,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始終守住了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都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也會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麼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只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了。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醇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在他臉上浮現的東西,恰恰在西域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吒風雲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餘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裡發呆,不如就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了。」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只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悲壯了,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連累她此時有點像是……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只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太繃緊了,這種傷身其實綿延不絕。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應該知道鬆弛有度的道理才對。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後就免不了煙火氣的斤斤計較了,她輕聲問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麼是有北涼背景,要麼就是跟財神李家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家族繼續做內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別說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併給你。至於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家在這座城裡,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於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麼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書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後也會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家如果不守約,到了該你們拼命的時候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後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家的,不管我以後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打打鬧鬧,什麼內城外城什麼高手什麼三大姓,以後總有一天你就會明白,真的不算什麼。」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了。除了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麼大人物了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只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面前,才這麼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麼,忍俊不禁道:「這麼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打趣道:「怎麼,太好說話了,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麼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家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後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了。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盪中活下來的家族人,平靜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說她要是哪天練成了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實沒什麼天賦的她只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後死了。」 她點了點頭,語氣清淡,「是啊。殺不了人,又不願受辱,就拿刀自盡了,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後者的死法,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倖活著,也活不痛快。」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點無憂無慮歡聲笑語的人群,感慨道:「以後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而是怎麼寒窗苦讀怎麼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後,年輕人就做著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後會有籐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回想著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做了哪些後悔事,然後這一生臨了,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願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面。 但她下意識伸手捋了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後。 只是她驟然身體繃直,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細如髮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了一聲聲沉悶壓抑的連串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只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夜行緊身黑衣的屍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可正掛著三隻大燈籠,明顯司馬家族的掛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內城前三甲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由於近水樓臺,更因為是內城高手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後的高手,才勉強發現了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了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了一點門室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家族事務,一心一意專注武道,那麼躋身內城前三甲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於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麼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像的。那麼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於略顯吝嗇和晦澀高深地給她打開了那種一品境界的門縫,於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後就算司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竄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家高手,說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貌似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除了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期間毫無懸念,同時他的腳步淩亂,四處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都做出了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後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家孩子眼中那種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於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號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了。」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在他死前說了句話,他等於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後別再跟司馬家族較勁了。至於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沖,腳下塵土飛揚,被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緊緊眯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餘的「飛劍」,就那麼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歡喜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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