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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五


  裴南葦娓娓道來,「宦官干政,兩任趙室皇帝活著的時候都沒有,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說黨爭,永徽年間有個張巨鹿,不成氣候,如今張廬顧廬都倒塌了,雖然不知換了人坐龍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趙惇在死前,請了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去太安城做那顧命大臣,幫著新君穩定朝局,想來不至於出大亂子。至於地方武將,顧廬倒塌後,又有楊慎杏和閻震春這兩個老將的前車之鑒,人人自危,加上顧劍棠處處退讓,很多武將能夠自保都要謝天謝地,委實沒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氣。而幾大老藩王裡,淮南王趙英死了,膠東王趙睢給顧劍棠壓制得喘氣都艱辛,青州那邊……那人為了表忠心,好像搭上了好幾千精騎吧?然後,北涼要跟北莽死戰,勢力最大的廣陵王趙毅被西楚牽制,免不了一場傷筋動骨,加上你說燕敕王趙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葦伸手捋了捋額頭髮絲,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鳳年感慨道:「齊陽龍沒有讓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面面俱到,為功勳武將破格美諡,為文官增添了六館學士,一切都有條不紊。」

  徐鳳年微微低下頭,看著巷中雨水在落在青石板上然後不斷消逝,「張巨鹿死了,除了某些潛在的事情不會變,但他和張廬在離陽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會淡化,然後消失無蹤。張巨鹿寫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頁書,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這才是離陽最厲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面來風四處漏水,其實穩如泰山。歸根結底,是因為趙惇留給當今天子的家底,不薄。」

  兩人走得慢,離那碧山縣衙門還有些路程,裴南葦欲言又止起來。

  徐鳳年轉頭看著她笑道:「想問就問吧。」

  裴南葦看著他,「你不是知道我想問什麼嗎?」

  徐鳳年收攏起自己油紙傘,突然擠入她傘下,裴南葦也沒什麼異樣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門吵架要債,結果各自撐傘,也許會不太像話,氣勢就弱了。

  徐鳳年從她手中接過雨傘,肩並肩走在拐出巷口後踏足的軲轆街上,「當時跟武當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在人貓韓生宣手底下活著,就跟王小屏說過些心裡話。我爹徐驍一直不是什麼彎彎腸子的人,他說過北涼道和離陽就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吵架都沒關係,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門戶,老死不相往來好了。但如果說別人覺得有機可乘,跑到家門口耀武揚威,那麼徐驍不介意一個大嘴巴就摔過去。就這麼簡單的道理。當然,徐驍也有底線,就是我這個要繼承他家業的兒子,只要我不死,哪怕繼承家業的過程中磕磕碰碰,沒那麼順順當當,徐驍也能忍著,如果我死在朝廷手裡,那他就不管北涼了,肯定要帶著三十萬北涼邊軍一路打到太安城。當年我跟老黃一起遊歷江湖,當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趙稚,就親自動用侍衛幫我擋過災,顯然她作為女子,更能憑藉直覺把握住徐驍的心思。」

  徐鳳年突然自顧自樂呵起來,笑道:「至於我呢,當年在京城說過大話,說要為中原百姓守國門。不是真心話,但也不算假話。反正我得幫徐驍守著北涼,不就是幫中原百姓守著西北門戶嗎?一樣的事情,兩樣的心眼而已。」

  裴南葦嘴角輕輕勾起。

  徐鳳年望著前方不遠的那座衙門,輕聲道:「北莽那老婦人曾經當著兩朝所有人的面,說願意與徐驍共治天下。是不是聽上去很激蕩豪氣?」

  裴南葦點頭道:「對啊。」

  徐鳳年笑道:「這是綿裡藏針呢。當年徐驍不肯劃江而治,走掉了一批心有不甘的將領,如果說這是徐驍自找的。後來朝廷讓徐家鐵騎馬踏江湖,對武林中人動刀子,走掉的底層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兩萬之多,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老卒。如果說徐驍願意當年在北莽老嫗提議下,接受了,你覺得會走掉多少人?」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旋轉了一下,「最少十萬。」

  裴南葦恍然道:「原來如此。」

  徐鳳年眯起眼,「那場風雪中,徐驍跟那老婦在關外相見,我和拓拔菩薩各自當馬夫。最後不歡而散。不過你要是以為徐驍是覺得會北涼軍心渙散才不答應,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了。她私下答應過徐驍,提出過一個條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葦隨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後,徐驍年紀大了,只能養老,但可以讓你徐鳳年來當中原之主嗎?」

  徐鳳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後,滿臉震驚道:「你這也猜得到?!」

  裴南葦白了一眼他,「本來猜不到,可你都那麼說了,反正就是怎麼不可思議怎麼來,再說了,趙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鳳年由衷讚歎道:「厲害!」

  裴南葦冷不丁說道:「我不冷。」

  徐鳳年一臉茫然。

  裴南葦扯了扯嘴角,「真怕我冷,給雨水濺在肩頭,你怎麼乾脆不把油紙傘側向我,你的誠意是不是也太足了點?手,拿開!」

  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搭在裴南葦肩頭的手。

  兩人走入縣衙大門,徐鳳年收起傘。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門後邊,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縣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該也有一席之地,只不過當時給馮瓘欺侮他「年少無知又無根基」,排擠了出去。當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實什麼都沒做就只因為是一把手的馮瓘,在年末考評得了一個中上,左靖倒剩點殘羹冷炙的「分潤」,赴涼士子身份的縣尉白上闕則成功轉入幽州軍。兩人穿過衙門的時候,一路上那些還在當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熱絡打招呼,他們對徐奇這位失蹤很長時間導致座位不保的年輕主簿印象不差,只不過熱情臉色中,順帶著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徐鳳年靠著這點蛛絲馬跡,就心中有數了。雖說徐主簿馬上就要捲舖蓋滾蛋了,但是馮瓘在獲知此人登門拜訪後,還是沒有太過不近人情,畢竟他才是罪魁禍首,否則徐奇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得離開碧山縣,在幽州的舊黃曆上,別說一年半載,多少在衙門當差任職撈油水的將種子弟是幾年都見不著人影的?誰讓徐奇這個末流將種門庭子弟既沒靠山,又不識時務在當下遊手好閒?如今幽州誰還敢不把點卯當回事?據說陵州那邊,在那個糧倉刺史的整頓下,一大批不務正業的世家子都給收拾得比孫子還孫子。馮瓘坐在書房,正在把玩兩樣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獅太師鎮紙擺件,和據說是舊南唐禦制的竹黃靈芝玉如意,聽到下人稟報後,本想起身去書房外應付幾句就了事,是不會讓那徐奇喝上一口熱茶的,只不過當那下人善解人意提了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後,縣令大人就心領神會了,把屁股貼回椅子,說要在書房會客,備好茶水。

  馮瓘沒有走到書房門口相迎,然後縣令大人就看到那個本該滿臉諂媚的年輕人就徑直跨過門檻,也沒有主動跟他客套寒暄,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荒唐,竟是讓他那個「守活寡」的媳婦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則斜靠著椅子,問道:「我如果沒有記錯,新任主簿和縣尉都是赴涼士子,分別叫楊公壽和朱纓,先前都是青鹿洞書院的學子,如今北涼有大儒黃裳等人主持評點北涼士子文章時論,那楊公壽是得過一次幽州半年評的魁首,不去談他,你只說說看那朱纓治政如何?」

  馮瓘還一手拎著那件精美竹雕,一隻手保持著請人喝茶的姿勢,不知所措。

  他一時間竟是不敢直視眼前年輕人。

  馮瓘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小子哪來的這份官威?馮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東身上都沒感受到這種壓力。倍感顏面盡失的馮瓘放下竹雕如意擺件,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用公門修行多年才練就出來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叫徐鳳年。」

  馮瓘愣了一下,冷笑道:「本官還是張巨鹿呢!」

  馮瓘突然意識到那位首輔大人已經死了,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憑你這句混帳話,就可以錦衣遊騎把你逮捕下獄?!嗯?!」

  裴南葦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擰著徐鳳年的腰,也學縣令大人的那份腔調,「說正事!嗯?!」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然後馮瓘發現自己身邊出現一陣陰風,神出鬼沒站了個神情刻板的黑衣壯漢,從懷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將軍符」,握著放到他眼前。

  馮瓘聽說過邊軍高層將領都有那一枚將軍符,不用以調兵遣將,只有一種用途,那就是在沙場上將領戰死,交由副將指揮戰事,副將戰死交給校尉,校尉戰死,傳給都尉,都尉戰死,交給標長,標長戰死,交給伍長,直到全軍戰死為止。

  可是馮瓘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就那將軍符,再說了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麼北涼王,所以馮瓘愣是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干雲,大聲斥責道:「徐奇,你放肆!真當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隨徐驍多年的地支死士看了眼新主人,徐鳳年擺了擺手,這個面無表情的影子一閃而逝。

  馮瓘毛骨悚然。

  碰到這麼個人,徐鳳年哭笑不得,伸手握住裴南葦的兩根手指,後者掙扎著抽掉。

  徐鳳年無可奈何道:「先不說其它,你把那幾個月的俸祿給我,家裡等著下鍋。」

  馮瓘後背僅僅靠著椅背,「有話好好說,殺人滅口的事情,萬萬做不得,本官治下碧山縣可是有好幾百錦衣遊騎的。」

  他與其去相信這位前任主簿是什麼徐鳳年,顯然更相信這傢伙是那北莽滲入幽州境內的諜子。

  裴南葦伸出一隻手,平淡道:「給錢。二十四兩七錢。」

  馮瓘額頭都是冷汗,強顏歡笑道:「兩件竹雕,都出自春秋名匠之手,最少能賣百來兩銀子,你們拿去好了。」

  裴南葦冷笑道:「拿去燒火用?夠用?何況過了你的手,嫌髒。我要銀子。嗯?!」

  馮瓘心中怒駡,兩件竹雕,老子不過是把玩摩挲了一番,髒什麼!那真金白銀就沒過手了?真是頭髮長見識短的婆娘,真是白生了這般禍水的姿容。徐鳳年笑道:「縣令大人,那我可就去戶房那邊領薪水去了。」

  馮瓘其實兩條腿都在打哆嗦,仍是故作鎮定地擺了擺手,想著等他們夫妻一走,馬上就讓刑房和捕快緝拿二人!徐鳳年走出書房後,拿起擱在門口的兩把油紙傘。裴南葦問道:「你就這麼討要俸祿?」

  徐鳳年笑道:「這不是怕講道理講不通嘛,而且就他那對全在你身上轉悠的眼招子,我怕扯皮沒扯出什麼,就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扇死他了。扇死了馮瓘其實也不錯,這種官員換誰都能當,正好給楊公壽和朱纓騰出位置。」

  裴南葦臉色有些古怪。

  徐鳳年在前院衙門戶房領了俸銀,那胥吏自然不敢給有著縣令口頭「聖旨」的主簿什麼臉色看。走出衙門,發現雨停了。徐鳳年輕聲道:「那楊公壽不算什麼,只會寫些辭藻華美其實沒啥精氣神支撐的漂亮文章,倒是朱纓,在青鹿山麓那間書院裡並不出名,但是許多針砭時事的文章,無一不在拂水房案頭上擺著,最後連我二姐都給驚動了,專程寫信跟我說此人當得大用,就是比起陳錫亮和徐北枳,太過銳氣了,認死理,而且得理不饒人,好幾次連黃裳請去的大儒講學,都給逼得下不來台。」

  裴南葦冷著臉道:「那楊公壽不是個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就知道。是這人在糾纏你?拂水房的諜子可還沒跟我講這個,是最近幾天的事情?」

  裴南葦臉上沒什麼怒氣,「上次去衙門討債,此人來碧山縣赴任,大概是還得等著郡守大人的正式批文,吃飽了撐著整天沒事,每次我出門買東西,他就出現,總算還剩點讀書人的臉皮,倒也不湊近,就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大聲吟詩頌詞,嗯,水平也許跟你當年旗鼓相當。」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怎麼可能,我當年跟北涼士子購買詩詞,那可都是重金高價,內容也都不差的。」

  裴南葦和徐鳳年就在要由軲轆街拐入巷弄的時候,四五個像是等著他們的地痞無賴嬉皮笑臉著圍過來,裴南葦看了眼徐鳳年,後者皺眉自言自語道:「碧山縣沒領教過錦衣遊騎的厲害?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有膽子惹事?」

  很快答案就自己水落石出。

  在那群地痞說著怪話圍上來的功夫,有人英雄救美來了。徐鳳年和裴南葦身後不遠處出現一位白衣飄逸的佩劍男子,相貌很英俊倜儻,站姿很玉樹臨風,還有佩劍,挺值錢。

  當他看到裴南葦身邊的徐鳳年後,眼中悄悄閃過一抹傷感和失落,但很快這股情緒就化為滿腔熱血和無窮鬥志。

  然後他都不用劍出如游龍,輕喝一聲,瀟灑快步上前,隔著七八步遠就一掌遞出,頓時就有一名地痞好似給雄渾掌風掃中,雙腳離地,撞到了巷弄牆壁上。

  這名白衣劍客又是一掌,又有一人身體自己打了好多個轉,然後倒地不起,痛苦呻吟。

  裴南葦嘴角有些抽搐,撇過頭,不去看這個白癡。

  徐鳳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把她腦袋轉回來,忍著笑意道:「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好歹把戲看完。」

  白衣劍客正忙著彰顯自己的渾厚內力和絕世武功,沒看到這一幕,否則估計就要把自己打吐血了。

  只見他一掌接一掌,打得那群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屁滾尿流,還有些個「掙扎」著起身,朝那白衣劍客沖去,然後都是連大俠的衣角都沒摸到,就給「淩厲」掌風掃中,以各種精彩紛呈的姿勢側飛、倒飛、旋轉著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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